第28回： 层层思虑真情难觅 挣脱世俗婚约无忌

也不知道是谁说过这么一句富含哲理的话：我们每个人心目中都有一个不同的主观世界，虽然这客观世界只有一个。这句话显然是对的，因为我们每个人在这复杂世界里的关注对象和感知本领大不相同。比如，同样是生活在常青园，当楼下的姜重生感慨学校的图书馆藏有如太仓之米一样多的书籍的时候；楼上的石悦情却惊异她第一次来到他乡异国，这个新天地里怎么会有这样多如恒河沙一般的红枫叶子！在悦情看来，以前那些她在国内偶尔才能见到的红叶，每一片都是大自然的杰作，每一片都像宝石那样珍贵，每一片都像女孩子的爱心那样炽热、娇美与纯洁，每一片都能给她留下许多浪漫美好的回忆。当年她在上海读大四的时候，一个在校园里已经小有名气的诗人在黄昏后和她在咖啡馆中约会，或者陪她坐在绿草地上聊天，手里就拿一片不知从那里弄来的红如二月花般的叶子。才刚认识她几天，诗人就用红叶的边缘轻轻地划得她脸颊发痒，又在她的耳边轻轻呢喃道:“我的情，不要走，留下来，你孤独，我也孤独，我会给你我的爱，我会给你我的一切！”悦情觉得那诗人对自己的感情发展得太快，快得让她感觉到了不真实，不自然。而在这个常青园，漫山遍野到处都是被大自然裁剪得这样美丽的叶子，美丽倒也罢了，但却又偏偏如此众多，令她来不及对哪一片特定的美丽特别地怜惜。悦情担心，这里的每一片叶子，其实都是她经常梦到的潜意识中的她自己：每天都想打扮成盛装的新娘，身着这样鲜艳的红衣裳，为了追求某种莫名其妙、超凡脱俗的情感，拼命展现出自己绝望而疯狂的美丽。甚至像那传说中的荆棘鸟一样，为了爱情，不惜从身上滴下淋漓的鲜血。所以，才到常青园不几天，这噩梦里的血色恐怖常常令她从睡梦中胆颤心惊地醒来。 

诗人的城市诗写得浪漫又朦胧，晦涩又难懂；悦情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但诗人的身体长得眉清目秀、英气逼人，却令悦情不由自主地依恋，以至于差点被迷惑着失身于他。要不是她从小在大城市长大，早已明白事理，知道这年月没有什么也不能没有钱，尤其是像她这样一生下来就感觉随时缺钱花的人；或者干脆说她从小就被市侩阶层的消费观念耳濡目染地熏陶坏了，否则她也许能真的并不在乎那诗人其实一无所有。总而言之，骨子里喜欢浪漫文艺的悦情，最终还是没有答应那个浪漫诗人对她的浪漫追求。于此同时，当本校另外一个理工男杨洋以出国为目的，给她勾画一种完全相反而又实用的人生蓝图时，她却是那么轻易地就上了钩。可见悦情本质上又是一个非常实际的姑娘。这也怪不得她，必定在那个城市生活下去，单单是比那摩天大楼还要高的房价，就把每个普通工薪家庭压迫得透不过气来。在这种情况下，诗情与浪漫不仅奢侈，简直就是自欺欺人的幼稚、甚至是不负责任的犯罪！

常青园的风雨来得出乎意料的早，没过几天，那些美丽的红枫叶就全部凋零了。泥水中，行人的脚步毫不留情地踏过；街道上，汽车的飞轮毫不留情地碾过。“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而那些可怜而又无助的红叶却连余香也没有给这个世界留下，——它们曾经是那样精致和鲜艳，完美绝伦，但它们却什么也没有能够给这个世界留下！悦情觉得每一片完美的红叶，都在以它们无惧毁灭的袒率，来控诉这个冷漠无情的世界。初来美国的那种新鲜感与兴奋感很快地消失以后，一种无边的孤独和寂寞便深深地攫住她，一种对人生奋斗和奋斗人生的极度厌倦感与彻底绝望感笼罩着她。每天走过小山包上的羊肠小路之时，悦情总幻想着那条小路并没有尽头，那么她就可以这样一直走下去，走下去，接着走下去，走下去，……一直走到一个人从密林中的深处彻底消失——她什么也不要给这个无情的世界留下！她也想像一片红叶那样，以自身的毁灭来控诉这个表面上温情脉脉但实际上充满争竞、谎话连篇、互相利用、而又冷漠残酷的世界。比自然界里的红叶凋零更为悲剧的是，她竟然还有自己的大脑、思想、和所谓的本体意识来体会到自己人生的悲剧。她于是又荒唐地设想，如果她是被一个暴徒强迫着走向森林深处，被奸被杀，从而不得已才走向死亡，或许对这个悲惨而又虚伪的利己主义世界控诉得就更加合理而又有力。但是她又同时幻想，自己只不过是要踏着这些美丽的红叶铺成的红地毯，去森林深处的那个实际上并不存在的静谧小木屋里去沉睡。最终，一定会有一个英俊、富有、而又善良的王子，将她从沉睡中唤醒，然后他们就能够去另外一个天堂世界里，过那无忧无虑的幸福生活。

“出国以后，我们的人生就完全不一样了。到了美国，我一个人的工资就可以供得起汽车洋房，别墅花园。到那时候，我工作挣钱养家，你想干什么都是可以的。你喜欢文艺，你可以一个人宅在家里读文章、写小说，或者在我们的后院花园里约一些朋友来吟诗作赋。将来这些都不是童话！”杨洋这样地向她描述与承诺。因此承诺，悦情竟然一下子感动万分！两人在热恋中约定，不管谁先出国，一定要把对方带出国去。为了能够出国，杨洋和悦情花了很多时间做准备。本科毕业之后，两人都争取接着读本校的硕士。杨洋因为本科时的专业成绩好，直接保送的本校电子系硕士。而石悦情是勉强考上了本校的社会统计学硕士。一开始，悦情很看好自己的实力男友，认为他一定能够先她闯过那个出国大关的。而她很快就能随着他一起出去，当一个幸福的全职太太。但是，杨洋竟然连续三年都没有拿到资助，而且他靠自己努力出国的希望也是一年不如一年。为此，悦情怀疑杨洋只有第一年拼了点劲儿学英语。本来两人在一起在外面租房住，约定每天晚上必须学到十一点以后才能睡觉，可是他却总是借口白天忙累而不守约。催促她学习的同时，他却找借口在那里睡大觉，也就怪不得他的英语考得越来越烂。

常青园里的黑夜一天天地漫长起来，因为孤独，所以逃避。悦情每天所盼望的，便是那长夜降临。夜晚，只有在静谧的黑暗中，她才可以一个人安心地躺在床上，在梦里编织那只属于她自己一个人的浪漫童话。可是偏偏这常青园里又有很多乌鸦，有时候她刚刚睡着，窗外的乌鸦突然凄厉长鸣，把她从梦中一下子惊醒。其实，那些乌鸦白天就让她看着够难受的。乌黑锃亮的羽毛就像那些职场小资们在求职前必须要擦得乌黑锃亮的黑皮鞋一样。一个个大大的嘴巴，走起路来又拿姿做派、装腔作势，实际上也只有到处捡拾资本市场遗留下来的那点可怜腐肉罢了。怪不得中国人认为乌鸦从来就不是什么好鸟，悦情这样想着。当然，她这样地厌恶乌鸦，是因为她不知道楼下的姜重生和他的乌佑乡亲们却把它们当成预警神鸟敬拜。 

第一年杨洋出国申请失败以后，悦情好意地安慰他说：“别着急，万一我能够先你出去，我一定遵守我们之间的约定，把你带出国去。”杨洋却因着这句话，开始极力地推悦情先出国。他先给悦情报了新东方学校在上海办的补习班，催促她每天海量刷题来提高应试成绩。本来悦情的英语基础就不错，也只有专业成绩烂。于是杨洋就给她造假的本科和硕士成绩单，盖上一个他用肥皂刻成的红印章。结果那些假成绩单还真管用，联系了三个学校两个给了资助，其中一个便是这个常青藤学校。这等于说悦情能来这常青园，她是在杨洋一手作弊包装下被强推上位的。因此，悦情兴奋之余，没有食言，拿到签证的第二天，便和杨洋领了结婚证书。可是，正式结婚之后，悦情看着杨洋忙前忙后地帮她置办东西、为她办理各种出国手续，却一点也不觉得感激。反而觉得他在她面前献殷勤，无非是因为她能带他出国的实际利益驱使罢了。而且，悦情渐渐地认为，杨洋其实很早就有意识地利用她对出国的憧憬，利用她英语好能考出国的潜力，甚至利用她家所有人对他的信任和帮助，好让他从硕士毕业以后就开始走那轻松人生的下坡路。但是这些抱怨，在悦情看来，仿佛又只是一些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的借口。人家可是说过，将来他负责挣钱养家而她只需要美貌如花的。这也的确是一个曾经使她感动万分的承诺。悦情虽然不是什么大家闺秀，但她从小在这个大城市长大，当然也知道夫妻二人应该同甘共苦的道理，还不至于那样的计较和世俗。思来想去，悦情觉得她不满意杨洋，主要原因是她和他正式结婚入洞房那天，她竟然一点也不高兴，甚至连一点做新娘子的兴奋心情都没有。但这也许又因为他们早已经婚前同居过了的原因吧。总而言之，那种初为人妇的平淡无奇的感觉和现实，令天性向往浪漫与刺激的她极度失望。杨洋骗得了她的身子，但骗不了她的感觉；因此她只能认为她的婚姻受了利用与欺骗，开始不甘心她的爱情与人生仅仅会是这样。

虽然悦情恨自己的丈夫，但在常青园的时候，悦情却又时常想念起他，她那新婚即别的丈夫，尽管他们只是为了遵守一个共同出国的承诺才领的结婚证。想起那天在机场时，她和杨洋只是礼节性地握握手，说了声“我走了”，然后就泪流满面地进了候机厅。但是她后来又怀疑，她那流下的泪并不是因为她离开他，而只是因为她在和自己过去的一切离别。她离别那熟知的城市和生活，要孤独一人到外面去闯荡。而当初极力推她上位的那个人，却并不能和她一同去，去那未知的世界共担那未知的痛苦。

也许是因为石悦情潜意识里觉得她嫁给越来越没出息的杨洋吃了亏罢，当她和另一个浮躁但却天才的他第一次见面时，竟然使已经结婚的她砰然心动。第一次遇见马小明，是在上海市民航售票处。因为悦情没有买到当天的机票，杨洋显得比她还要焦躁，说出的抱怨而又自私的话语直令她意乱心烦。当他们从售票窗口的人群挤回来时，悦情却注意到旁边的一个小男生，正在眉飞色舞地向他旁边的一个女孩子炫耀着什么。悦情的第一印象是：这个男人真肤浅，嘴又大。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要去美国插洋队受洋罪吗？有什么值得四处标榜和炫耀的。可是悦情偏偏就听到那个小男生嘴里蹦出了另一个藤校的名字。那学校离悦情要去的常青园并不远。虽然悦情的地理知识有限，但她对她要去的常青园周边有什么好学校，还是做了一番好好研究的。她也曾经幻想着，她的夫君能够发奋图强，有朝一日GT双满分，凭他自己的实力，也考上其中的某所藤校的。

悦情自考上大学后，就再也没有好好地读过书，她对自己的专业研究不感兴趣。现在被杨洋赶鸭子上架似的送出来读博士以后，感觉这里的一切都不适应。在国内，她对国内学校里的明规则潜算计都很熟悉。虽然不好好学习，但在每次考试的时候，认真地复习一下老师勾划的考点，总是还可以勉强应付及格的；如果还傻傻的不知道考点在哪里，第一个妙招就是考前堵着教授的门去虚心地答疑，一般他们便会帮忙的。尤其像她这样长得既好看又还知道谦虚的女孩子。而这里的情况却很不一样，教授们似乎都很忙，上完课后都很难再找到他们的，平时只是那些并不知道要出什么题目的年轻助教们给学生答疑。所以，要想每门都保住B，对她来说都不太容易。而常青园学校规定，两门以上课程得C，奖学金不保。悦情为此搞得非常头疼。

如果说悦情第一次见到他，她还以为自己只是邂逅了一个天下少有的学霸而已，等第二天杨洋和她凑足了买头等舱的机票钱时，在那售票口又不约而同地遇到小明，悦情就开始冥冥地觉得，她和他之间，是否存在着一种属于缘分的东西了。她问他：“今天你一定要走吗？”他说：“走，说什么也要走的。”所以，他们一起买了头等舱的机票，很自然地就坐到了一起。在飞机上，明明自豪地向石悦情吹嘘，说美国八个藤校，虽然都是好学校，但又有大藤和小藤之分的。像他要去的藤校，才是名副其实的世界级名校。而有些所谓的藤校，比方说悦情要去的那个常青园，在他们北大同学们眼里，只是一个美丽的陷阱罢了。他们北大物理硕士班三十来人，就有两个人被那个破藤校录取了呢。一个是赵光明，一个叫姜重生。这两人在他们的硕士班里，学习成绩其实都很一般。只有像他那样的真正出类拔萃的人才，才能被名副其实的世界级名校录取的。马小明这样目空一切、毫无顾忌地说，等于把他面前的石悦情也一块贬损了。但悦情却觉得旁边的这个青年有本事，将来说不定就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竟然一点也没有觉得那些话语狂妄与刺耳。反而低声下气地对那个小男生说：“你看起来这样年轻，没有想到你已经北大硕士毕业了呢！”马小明于是更加自豪地说：“我是中科大少年班毕业的，按本科成绩本来可以直接保送科大研究生，可是我根本不屑在本校接着读，才考去北大的。”到了波士顿之后，杨洋的朋友来机场接悦情。悦情知道小明并没有人接，心想大家都初次来异国他乡，理应互相帮助，就让他一起去朋友的家里借住了一宿。第二天，悦情坐“灰狗”去常青园，马小明礼貌地去车站送她。上车之前，她礼节性地和他握了握手，说：“以后再联系。”也许是命中注定，也许是上帝安排，就在她踏上车的那一瞬间，她回头一望……但就是那一回眸，却给她带来了无尽的灾难。

悦情很快就收到杨洋给她的来信，说他在机场外面，一直等到她的飞机飞走了，才恋恋不舍地离开的。从那以后，他一直魂不守舍，想她想得甚至有点茶饭不思了……所以他希望她在常青园一旦安顿好，便给他尽快地寄出申请陪读所需要的材料，以便他能尽快出来，与她夫妻团聚。可是读过来信，悦情很不以为然，只觉得他做为一个大男人，自己不发奋图强，争取独立申请上一个美国的好学校，以自己的实力给她一个惊喜。却比她一个女儿家还要儿女情长，真是矫情而又可厌。而且字里行间，一点儿也不关心一下她初来乍到异国他乡，都受了些什么磨难与委屈，只想让她尽快地兑现把他带出国的承诺。——而他对她今后更大的承诺呢？为什么在他的信里却一字也不提了？哪怕他只是在信里提一下他的那个未来计划，她相信她也会因为生活有了明确目的而倍觉欣慰的。而且，他不像她，仍旧留守在那个熟悉的城市，有那么多熟悉的亲人和朋友成天价陪着他，给他帮助，还有什么好成天价茶饭不思、魂不守舍的。

那时，她在公交车上回头一望，看见秋日的阳光下，明明瘦瘦小小地站在那里，浑身疲倦不堪的样子，满脸的迷茫与无助。石悦情那一回眸，看到的不再是那个对着她夸夸其谈，仿佛能够随时呼风唤雨而给人感觉无所不能的天才少年，倒像街边走丢的一个普普通通的邻家孩子。悦情的心底微微地悸动了一下，满腹顿时充满了爱恋与心酸。她觉得她也许能够再帮他些什么，尤其是在这个陌生的世界。哪怕只是下车，给他一个拥抱，给他鼓鼓劲，告诉他要多想一想美好人生与前途，除了接着好好学习当好学霸以外，还要好好地学会生活，善待自己。 

就这样，鬼使神差地，悦情每每在思念丈夫的同时，便又想起那个秋日阳光下无助的少年。为了在她内心世界给那天才少年留位置，悦情只是给杨洋草草写了封回信，应付差事似地说等她在这里完全搞明白了，便会给他寄各种出国陪读材料。随后就把他的那封信丢在了一边。

她却很快地和他通过电子邮件联系上了。一开始只是互相礼貌地问候。明明还是一如既往地向她吹嘘，说他的研究生功课简直太轻松了，他在那里当助教判本科生的作业没有任何困难。总而言之，那个世界级名校里的学习与工作，对他这样得天才来说，一切都是小儿科，轻松地像吃一块儿蛋糕一样。于是她便又发疯似的想再听到他天才的教诲。她想像着他说话的声音，那一定会比凤凰教群鸟学艺时发出的声音还动听。也许她真的只是想向这个学弟虚心请教一下他学习中的神秘技巧而已，悦情这样安慰和欺骗着自己。但是她又不敢明目张胆地用宿舍的公用电话和明明通话。在这方面，悦情其实又是一个十分传统的女人。她不想让室友们知道她背着国内的老公和其他男人煲电话粥的。

由于学习上与感情上的双重压力，常青园里的悦情每天都特别地期盼着一个人生的突破口，哪怕仅仅是一个暂时能够麻醉自己的发泄口也行。尤其是在那翻来覆去的感情思考上，她迫切地想让自己不再成天价思念明明或者杨洋，她希望她能够完全忘掉他们，就像已经忘怀了那个曾经使她怦然心动的校园诗人那样。因此，那天的迎新晚会上，当她和为民把大家跳舞的热烈情绪带动起来以后，她就只想跳，拼了命地跳，不顾一切地接着跳。她想滚压拥抱，她想痛呼乱叫，她想疯狂做爱，她想灵魂出窍，她想把她因为作弊和出国后形成的山大压力全部释放出去。结果，却因为她好久都没有剧烈活动了，不一会儿就跳得浑身虚脱，几乎晕死过去。而那天才艺超群的杨主席又给予了她绅士般的特殊关照与无私帮助，使她突然间再也不想压抑自己的肉体与灵魂。她想急切地找一个理由，挣脱一切世俗与舆论的羁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