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40多岁的朋友对我说：我总觉得我这一生是在不断地重复着某种东西。小学时，拼命学习要考好中学；考上了中学可算松了口气。然后又拼命要考高中，所做的事情和小学时一样。以后下了乡，起五更爬半夜，吃尽了苦头。后来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分到了一个梦寐以求的科研单位，我想这下可到岸了。可不知怎么的又鬼使神差来到了日本，又要考博士，像小学、中学一样拼命学习；也像在农村一样起五更爬半夜打工，你说人生怎么总是这样转一圈又回来了？有人说这是螺旋式地上升，我看从本质上说，人生的感觉并无所谓上升，苦和累是不变的，上升的只有年龄。

　　我苦笑着没有回答他。因为我觉得人生本身就是个圆，无论是生命本身还是生命的感觉，其实不过是周而复始。而之所以总是被动的周而复始，正是因为我们认为人生不是一个圆，而是一个不断上升的线，满足了一个欲望后，我们又去追逐另一个欲望，而追逐欲望的过程大抵都是苦劳、争得、失望或得到，尽管我们所梦寐以求的明天并不一定比今天更好，但由于我们相信人生是一个不断上升的线，相信明天一定比今天更好，所以我们重复了追逐欲望的怪圈，没有满足的人生永远没有岸。

　　其实我们古代的哲人早就认识到人生是一个圆而不是一条线。“乐极生悲”、“否极泰来”，就是对人生之圆的透彻的表现。佛教用“轮回”来表现人生之圆，从宇宙观上佛教也认为世界在消长一周期中经历成、住、坏、空四期，时空是周遍的，古今可以在周期中达到某种重叠。僧人们也常用诗来表达他们对人生之圆的认识，唐代僧人皎然诗云：

　　“春歌已寂寂，古水自涓涓。

　　徒误时人辈，伤心作逝川。”

　　今日春歌虽已寂寂，但昔日之古水依然流淌，古今首尾相接，环绕不已，夫子又何必叹息于川上，说什么“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生命的过程不也是一个圆吗？我们从孕育着生命无限可能性的零位贮存点——“无”中来到这个世界，无论我们上升到何等的高度哪怕是帝王，我们终究要回到这个“无”中。

　　我的朋友不十分同意这个“生命是一个圆”的说法。他说，如果你不断地努力奋斗，比如说完成几部巨著，你的名字就会流芳千古，虽死犹生，就不会回到那个“无”中。

　　我说，名字不是有生俱来的，是别人赋予你的，死后你也不会把它带走。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如果说几十年后你死了，那时有人问道：现在谁是托尔斯泰？无论是谁只能有类似的回答：现在托尔斯泰是不存在。而不存在是个“无”，“无”中没有个体的分别，那时说你是托尔斯泰，托尔斯泰是你又有什么区别？托尔斯泰只是一个无所附着的抽象的名字，如果说可以附着，也只能附着于无分别的“无”中，而这个“无”中，有你也有托尔斯泰。

　　生命是个圆，如果我们执着地认为它是一个不断上升的直线，我们就会悲哀绝望地走完这个圆；如果我们悦怿风神，悠然自足地参悟这个圆，往往会得到一种圆融澄明的人生境界，正如唐代诗人张志和于《空洞歌》中所云：

　　“无自而然，自然之源。无造而化，造化之端。廓然悫然，其形团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