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本,我经常做一种梦,一个无比珍贵的器皿破碎了,那是一个近乎无限透明的琥珀色,或近乎无限透明的蔚蓝的器皿,我被它的清澄所吸引,走近了它,并不慎碰坏了它。它的碎片在阳光之雨中凄然洒落,像我透明的希望。 其实现实中的日本是如此浑圆、完整、一切最易破碎的东西都被最精心地保存着。这里有最好的玻璃罩、最好的浆糊、最好的防腐剂、最好的空调,去保护那些在时间和空间中易于破碎的物质。然而为什么我总去做破碎的萝?是不是因为我曾不慎弄坏过一块坡璃?我并不懂萝,只是这样猜想。 那天,我去做一个搬家的工。阳光也像梦里的阳光一样耀眼。卡车上的家俱在阳光下愈发明亮,而坐在卡车上的我却愈发黝黑。没有电梯的楼梯宛如陡峭的金字塔,并不比我们攀登学问的金字塔更轻松。家俱的主人在楼梯上面俯视,也许他只看到了巨大的家俱却没有看到支配家俱前行的四条腿。 从楼梯上不能通过的更大的家俱要从窗户拉上去,我们的手臂,像起重机有力的臂膀。 当汗水浇灌的令人兴奋的凯旋时刻——领钱回家的时刻就要到来的时候,我不慎用膝盖弄坏了一块客人的玻璃,我没有感到膝盖和玻璃的接触,只听见了玻璃破碎的声音,它的裂痕似乎一直延伸到远方的蓝天。 我开始担心他们会不发给我工钱。一位刚刚结识的日本学生铃木安慰我说:“不会的,因为他们有保险。” 我还是不放心。另一位日本学生中山给我详细地解释说:“搬家公司都入了保险,他们损坏的一切东西,都由保险公司负责包赔。”我仍然忐忑不安地回到这家公司。 日本学生优先领工钱,外国人理所应当要后拿。 发工资的人上下打量了我一下,说:“工资可以给你,但不能和日本人一样。” “多少?” “日本人是一小时一千二百元,你们一小时七百元。”他根本没有在意我打碎了玻璃。 “为什么?” “因为有规定,留学生一天只能打四个小时的工,你今天干了几个小时?” “如果事先说好,我也许会不干,为什么不事先说好?再说现在放假,是可以打一整天工的。” 他诡谲地笑了笑。 “对了,他还弄坏了一块玻璃。”一个人突然在一边说道。 “对了,他弄坏了一块玻璃,不发给他工资。”整个事务所在欢呼跳跃,像偷袭珍珠港告捷。 “你们不是入了保险了吗?” “我们的保险为什么为你使用啊?” “那我就为你们义务劳动了?” “多谢了。”——一个千娇百媚的小姐说。 “你们到底给不给钱,不给我就走。” “请!请!门在这里。”一个大汉说。我愤然冲出房门,铃木追上我,几乎是哀求地说:“拿着钱吧!求求他们,干一天活多累呀!” “钱啊!钱啊!到底要不要啊?这可是钱啊!”发工资的那个人抖动着几张票子,有如摇响串铃。 我走在外面,来到自动贩卖机前,买了六罐饮料,尽管花了仅有的这几个钱,我要步行五公里回家。我平静地再次走进那家公司,把买来的饮料放到了桌子上。 “你们是给不起工钱的穷苦人,怪可怜的,这几罐饮料算我请客了。” 事务所里顿时乱了营。“把饮料还给他!”人们狂呼。 我再一次冲出房门,狂奔在一尘不染的街道上。铃木和中山拼命在后面追我,他们终于追上了我。 “你……你不要这样做!他们不会理解你。他们……他们是日本的耻辱!” “这些饮料,你给他们拿回去!”我坚决地说。 中山急得满脸通红,不知说甚么好。突然,我看见在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铃木慢慢地蹲到地上,失声痛哭了起来。中山冲着他大吼大骂:“混蛋,不许哭!不许哭!”然而铃木用双手捂住脸,一任泪水流淌。 我惊愕了,突然觉得天地间好静,尽管我头上的高速公路上奔驰的汽车震耳欲聋。我听不到任何声音,只听到铃木的泪水在汩汩流淌。我颤抖的嘴唇似乎要说出甚么,然而语言冻结在夏日的夜暮中,我一动不动地伫立着。我记下的,是那时我丢失的语言。 铃木君,不要哭。我不会去恨,我不会把这看成日本的耻辱。由于我承担了你如此清澄的泪水。我将不会去恨,我将永远会用理解的目光去看这混沌的世界,直到看出它的真正清纯。 铃木君,不要哭,由于我承担了你如此沉重的泪水,我会象爱我的家乡一样爱日本。受她每个善良的微笑,爱她每个无奈的叹息。 铃木君,不要哭,我丢失了我的语言,不能握着你的手,道一声“再见”,但我将永远记住这个夜晚,记住你,记住中山,记住正在升上中天的今晚的月亮。 几年后,我回到了中国,我五岁的女儿突然有一天问我:“爸爸,听说你在日本留学时打工是很苦的,是吗?” 我迟疑了好久,对她说:“日本是个很美的地方,春天来了,满山遍野开满樱花。清晨,露珠从花瓣上颤动着坠落,像是去向大地讲述樱花淡红色的梦。樱花看起来很柔弱,而满山遍野的樱花连成一片,那可是个结实的春天啊!” 女儿象是不太懂我的话,又象是被我的话迷住了,她久久地遥望着遥远的东方,目光迷离而又憧憬。 女儿,你看到美丽的日本了吗? 我没有讲我那个梦。我发誓我永远不会向她讲那个梦,一个近乎无限透明之蔚蓝的器皿破碎了,它在阳光的雨中凄然洒落,像我蔚蓝的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