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愛情的囚徒到欣悅的靈魂 ——譚雪梅自傳體小說讀後 --茉莉 一個曾經美麗絕倫的中德混血女人,在晚年之際,在她心愛的第二故鄉巴黎,如實地 寫下她大半輩子的故事,於是,我們看到譚雪梅的兩本自傳體小說《混血情》 和 《情歸法蘭西》(明窗出版社)。對這樣兩本書,不同的人會看到不同的內容。 道學家會看到一個不守本分的女人談她的風流韻事;今天的女權主義者,會看到她們的先行者如何在中國肅殺的政治環境下,頑強地追求愛情和性自由。像盧西迪一類主張世界多元化的西方作家,會以此為例大力讚賞混血兒的健美和智慧;關注社會的人會在這兩本書中,聽到中國毛式革命、法國1968年“紅五月”運動、西方知識分子反殖民主義的抗爭、以及一九八九年天安門事件的回聲;宗教人士會看到佛教給予人的心靈陶冶與啟迪;人權志士會在這兩本書裡,找到一個執着於人道主義理念,時刻關注弱者支持民主的忠誠朋友;---。 而我這樣一個普通女人,則很有興趣在這兩本富有傳奇性的書裡看到,主人公“張雁 鳴”--一個發間插朵素雅白雛菊,深情彈奏肖邦小夜曲的少女,如何先後在男權專 制的中國和自由法國,一次又一次地捲入情海狂濤,度過她的激情年華,又如何在她 一切歸於淡定的晚年,對其絢爛多彩的情愛人生進行自省與領悟。從而幫助我們認識 女性、女性慾望和女性的永恆。 絕色美人創造“愛情烏托邦” 記得在法國的一家飯店裡,我和已退休的巴黎大學副教授--雪梅大姐談起她的兩本自傳。口無遮攔的我好奇地問:“你的羅曼史里牽涉到不少有婦之夫,對此你是否有一點歉疚感?”大姐坦然地說:“這正是我現在經常懺悔的內容。”於是我陷入思索之中:假如一切可以重新來過,大姐是否會有一個不同的人生? 結論是否定的。事實上,以大姐不同尋常的家庭出身、獨特的熱情氣質、超人的美貌和所受的教育,假如青春可以重來,她還是會和眾多的“桃色事件”糾纏不清。作為一個混血女孩,雪梅自幼在德國母親的影響下,受到德國浪漫主義文學的薰陶,她愛詩愛花,愛古典音樂愛彈鋼琴,並能說多種外語。生活對常向大海傾吐隱情的少女雁鳴來說,只是一個急切的期待:投身於電閃雷鳴般的偉大愛情。 就像不斷酌飲美酒一樣,書中的雁鳴從少女時期開始,就一次又一次地陷入世間最強烈的快感---愛情之中。她的艷聞頻傳:從青梅竹馬的童年戀人,到愛上有婦之夫的醫生宋濤;從與德國指揮家霍夫曼發生婚外情,到追隨法國留學生亨利移民法國。三次婚姻均告失敗後,中年獨身的她,受六十年代西方女權運動的影響,認識到婚姻制度違背她酷愛自由的天性,遠不能滿足她對生命的訴求。於是,獨身女人的她更加熱烈地追求愛情自由,為自己的羅曼史創造新紀錄。 真應了一句中國古詩“天生麗質難自棄”,美麗女性更善於為自己創造“戀愛烏托邦”。充滿生命活力的雁鳴,如同飛蛾撲火,一次一次和異性衝撞出愛的火花,在性愛中經歷欲仙欲死的過程。每一次詩意的相逢,每一次夢遊般的投入,熾烈的情感和肉體的欲望交融,連戰神也抵擋不住愛神的到來。即使是在浪漫愛中飽受矛盾、等待、自責和嫉妒等痛苦,她也樂此不疲,並把痛苦視為高尚愛情的必須。 愛情是她長期賴以生存的生命精華,為追求愛情,她經常處於魂不附體的狀態,連照顧孩子都心不在焉。每一次墮入愛河,她都按照自己的審美需求,在心裡描繪理想的男性肖像:神采的、俊美的、智慧的、--。沐浴情海之後,她沒法避免由吸引力減退到厭惡叢生的過程,一旦失去纏綿、狂熱和激情,生活就變成了一張蒼白的紙。 因為,羅曼蒂克的本質,與“虛構”是相通的,是真實人生難以永存的東西。這裡有一個常人無法理解的悖論:愛的存在是以愛的不能實現為前提的,愛的實現之日也就是愛的死亡之時。每經歷一次愛情,雁鳴就要失望一次,因為男女關係一旦公式化,浪漫所系的神秘就失蹤了,浪漫也就遠去。野性而且喜歡獵奇征服的雁鳴,既無法忍受單調無趣的婚姻,也無法和任何一個情人白頭到老。飛蛾撲火的熾熱過後,往往要面對一片冰冷的感情灰燼。 女性寫作的高下雅俗之分 前年的巴黎書展上,既有譚雪梅的自傳體小說法文版,也有中國的衛慧、棉棉的作品。那兩位“上海寶貝”在法國電視上矯情地說:“我們對政治根本不感興趣。”這樣,兩代來自不同時代、同樣書寫女性生活欲望的女作家,在筆者眼裡,就形成了鮮明而強烈的對比。 衛慧這批90年代以來的“美女作家”,在其作品中放肆抒寫肉體感受,這是她們對西方女性主義的部分繼承。西方的女權主主者認為,女人有權寫出自己的性感受,運用這種身體語言寫作,能真實地揭示女性世界的秘密。然而,衛慧們的膚淺和低俗之處在於,她們摒棄西方女性主義者關注社會現實的政治色彩,人為地割去了女性話語的社會關注維度。 沒有勇氣問津社會問題,只是在精神虛無的狀態下,片面地“大膽”實踐感官寫作。“美女作家”們一味自戀而放縱地展露肉慾,把女性貶低到只有生物性的地步。比較起她們所源出的西方女權主義,真可謂“畫虎不成反類犬”。但是,這些缺少享受精神浪漫愛能力的美女作家,卻以其癲狂的性慾描寫,在商品化淘金時代沽名釣譽贏得市場。 而深受西方古典文學薰陶,又經歷過1968年法國“五月風潮”的雪梅大姐,屬于堅持人道主義理想和社會實踐的女性主義者。她具有獨立的女性自我意識,在愛情中強調情感至上,追求的是男女之間愛與欲的融合。用徐志摩的一句詩可以形容:“感情是我的指南,衝動是我的風!”高貴的雪梅大姐兩袖清風,情愛從不涉金錢。她的這兩本自傳,中國大陸有出版社想要出版,但希望她刪除批評中國政府的政治性內容,這個可以贏得市場的機會,被雪梅大姐斷然拒絕。 在雪梅大姐的書裡,漂亮女人不只是“性的人”,她不只是有一個迷人的軀體,而是自然人和社會人的有機結合。這些正統的女性主義者相信,女權和人權是一致的,女人應該和男人一樣承擔社會責任。因此,在小說主人公雁鳴追求愛情的生涯中,我們可以看到一幅幅波瀾壯闊的社會畫卷。 融入波瀾壯闊的社會歷史 那是中國動盪的年代。從抗日戰爭、國共內戰到中共建國後十年裡的各項政治運動。純真的混血少女雁鳴,懷着愛國熱情投身於時代洪流。為宣傳黨的政策,她曾隨歌舞團去到大西南山區,並去朝鮮慰問中國志願軍。為了改造自己的資產階級思想,她嫁給一個能夠幫助她進步的共產黨員。 然而,這一切努力,並不能抵消她另一半西方血統的原罪,她得無休無止地向組織上檢討自己的小資產階級生活文化情趣。在朝鮮時,一位愛慕她的波蘭醫生曾私下告訴她:“共產黨黨內有太多見不得人的東西。”當時年輕狂熱的她無法理解,直到反胡風運動使她尊敬的歌舞團團長精神崩潰,她才開始對共產黨打一個問號。曾經把她帶進革命隊伍的弟弟,後來看透當局的虛偽而逃亡。當時在北京,她接觸到一些五十年代來華的西歐留學生,那些到中國留學的西方左派告訴雁鳴,天安門國慶典禮和德國法西斯的群眾大遊行很相似,1957年的反右也是西方左派無法接受的。這一切,使雁鳴和共產黨在思想上漸行漸遠。 雁鳴愛中國,也愛母親所代表的西方文化。到後來,她身上的西方遺傳--酷愛自由的天性終於占了上風。對於中國共產黨政權,她從嚮往、信任到迷茫、懷疑,最後跟隨一個法國漢學家離國出走,投奔象徵自由的法蘭西藍白紅三色旗。 在紀實小說的下集《情歸法蘭西》,我們看到小說主人公在異國情海沉浮的同時,熱切地關注社會正義。在法國殖民地阿爾及利亞掀起民族獨立運動中,巴黎的遊行隊伍遭到軍警的殘酷鎮壓,雪梅勇敢地在街頭救助傷員。在巴黎五月風潮中,她和學生一起參與運動。當蘇聯坦克駛進捷克,碾碎了西方左派知識分子的“共產夢”,此後三十年間,她閱遍鐵幕後發生的一切。 自稱“中國人”的雪梅,離開中國後仍然教授中國文學,對祖國的關懷縈繞心中。當年,她從一本逃亡香港的紅衛兵採訪記,獲知文革之謎。在了解文革真相後,她對中共的信念崩潰,並為此長期受到精神折磨,因為她自己在法國享受民主自由,而在中國的同胞卻承受了那麼多悲劇。 儘管信奉愛情至上,但深具人道主義理念的雪梅,從未將他人的苦難置之度外。“六四”血濺長安街,譚雪梅為中國政府屠殺自己的人民,感到無比的憤怒。她熱情幫助六四流亡者,從不願錯過一次六四紀念。即使到後來,六四抗議活動由聲勢浩大變成寥寥無幾,連一些中國流亡者都不再參與,她仍然堅持每年去中國駐法國大使館門前抗議。女兒對她說:“媽媽,再過幾年恐怕就只有你一人了!”她說:“不錯,只要六四還不平反。”她盼望有一天能夠在天安門前紀念六四,在死者紀念碑前獻上一束鮮花。 從小愛走向大愛 自幼接受天主教教育,雪梅是一個常念玫瑰念珠的天主教小信徒,後來,她又以信仰天主教的熱忱去追求過共產主義理想。到了晚年,因為學太極拳的因緣,雪梅修煉成了一個佛教徒。佛教教人歸真返璞,本來就為人真誠很有善根的雪梅大姐,在精神上更達到超然境界。她修佛教不是一般的吃素念經、燒香拜佛,她信仰更重要的是行動,是與人為善,去愛人,做一個正直的人。 她終於從情網中解脫,從此與音樂、文學、太極拳為伴,欣賞小孫兒的甜蜜笑臉,過着一種“風平浪靜雲歸去”的生活。她開始領悟佛教的意境,仍然注視中國和世界的發展。在她的回憶中,中國給她留下的童年和青年時期回憶是最美好的,但她最為尊崇的理念,卻是她的第二祖國--法國的人文價值觀。 這樣兩本暴露個人隱私的自傳,是雪梅大姐在精神上歸真返璞之後的結晶。曾經長期在情慾中迷失,她需要對自己的一生做個交代。因此,頂着孩子的壓力,她誠實地面對自己的過去,以絕對的真誠和坦白,豁出去將自己的過去公之於眾:一個失去自由的愛情囚徒,如何獲得欣悅的靈魂。 雪梅大姐這兩本自傳給我們的啟示是豐富和深刻的。把這種書簡單地視為“風流女人”的偷情記錄和自白,就會忽略了其中關於人性和社會性的意義。雪梅大姐經歷的,是一位真正的女性主義者所走過的道路,從追求個人愛情幸福失望,到關注普遍人權,熱愛有情眾生,領悟人生真義。從小愛走向大愛,東方的佛教教義和西方的人文價值,在她思想上完美地融合。 西方諺語說:“美貌只有皮膚那麼淺”,但美貌一旦與真、善調和,就成了永恆之美。歌德曾經在《浮士德》裡塑造了一個叫瑪甘淚的美麗女性形象,讓她在受到愛情誘惑之後,作為“永恆的女性引導我們前行”。我在雪梅大姐的自傳中,看到這類女性的現代折射。 2004年01月08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