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跟平常一样,她起得早,煎鸡蛋火腿,还加两块全麦面包,咖啡煮得很香,加了鲜奶。早餐桌上,他穿着睡袍,眼皮有点肿,究竟是60多岁了。尤其这两年,他不断的在太平洋两岸奔走,为大陆建立空气测量站,有大半时间在国内。像这样两人共餐的周末,在厨房的小餐桌上面对面,已很久没有发生过了。她看着他吃,听他嘴巴张合的声音,还像年轻时不会闭着嘴吃东西。她早就不提了,有些习惯是改不了的。 「星期二我又要去北京了。」他喝了一口咖啡,眼睛看着盘子。 「这么急?」她无奈的说。订机票的事早就有秘书,她总是在他走前一天半天才知道。 「琳达,你听着,我要跟你商量一件事。」他的声音好生奇怪,从喉咙里挤出来似的,又急又细。眼睛里尽是求告,很久没看到他这种眼神,像是没有自信的小男生,如菲力小时候才会有的。 「我说嘛,上周才从北京回来,后天又要去…」,发生什么大事了?是大陆政策变动,研究经费被砍? 「琳达,我们俩离婚吧!我跟她有了…」 他的声音更细,她什么都听不见。他的嘴唇在动,眼睛盯着她,倒像菲力小时候偷了零用钱被她发现。菲力去年刚结婚,现住西雅图。菲力是他俩唯一的儿子,是心脏专科医生。 「你听见吗?我在跟你说话啊!」他忽然大声呼喊,她的耳膜如被刺穿了般痛。 她真傻,婚后替他的实验室当主管,整整35年了,每天战战兢兢,管理几十人的团队,一向替他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尽量不让他操心。 都是诺贝尔奖惹的祸,10年前他取得这个奖后,一下子名满天下,找他的人可多了,把他高高抬着。他到处去演讲,而她,因为要看管他的实验室,很少跟他一起去。当然,在瑞典皇宫的风光体面,曾让她感觉就算为他死也无悔。同僚中早就说他的奖有一半归功于她,可她从不计较。 35年前他俩一同在加州大学的地球化学取得博士学位,一向共同进出,很多篇论文是两人联名,他的名字总在前,也许是自小受过的传统教育吧,总觉得男人该在前面。何况他比较外向,信心十足,一直是学术界的一颗明星。 婚后她无怨无悔的做着主妇与家务,偶然他帮忙做一点院里的杂务,她还心疼呢。外人看她,一句贤内助便总结她大半生的功劳,也有同事说,以她的经验与论文的份量,做一个教授绰绰有余。可几十年来她宁做他的副手,因为她不想与他分开。不少人在他们背后指指点点,说他看来像是她弟弟,他一向头发黑亮,皱纹不多,背挺腰直。而她自更年期重了10几磅后,体重一直下不来。平时她不化妆,又不染发,这几年,白发如秋天芦苇,皱纹如龟裂的泥地。 她白天在实验室忙碌,他在办公室或教堂。有网路真好,问题都在键盘上讨论,研究数据在萤幕上晒结果。晚上她故意在厨房或电视机前耗时,等他睡后才上床。近两年俩人早已分房睡了。
她坐在客厅里默默品尝孤独,门窗都闭得紧紧的,有一股冷风钻到她脚底,让她直哆嗦。近年他频频飞北京,那个女的早就猎取了他的心。临走前他丢下话,说等他回来给他一个肯定答覆。她在靠椅上挨着,已很久没有这么清闲过,这几天她没有去实验室,独自关在这座清冷的大房子里。她也想过自杀,可是死也不容易啊。才过立秋,枫叶在一夜之间便转了色,本来是最灿烂的金秋,却被一场冷雨狂风扫得七零八落。她一直不习惯纽英伦的天气,变化很大,冬天又很冷。他们在南加州曾住过20年,菲力在那里出生长大。那时他们在帕沙迪那市的山腰上有一座房子,晚上山下灯火辉煌。后来他在气云胶研究方面有突破,被哈佛大学罗致,给他一个讲座教授的职位,薪水加倍,一年300万经费。他们二话不说便搬过来。如果他们一直在南加州默默耕耘,也许不会发生这种事,她更不会被推下深渊。 他长得帅,可一向不好色,年轻时连花花公子杂志都不看,年轻的女研究生围在他身边打转,他对她们一视同仁,只会讨论研究工作。她曾夸奖他的定力,对他很信赖,从没想到防范。是盛名冲昏了他的头,这几年被中国一所名牌大学重金礼聘,一块满布陷阱的是非之地。 电话铃响了,会是他吗?也许不忍对她残酷。她哆嗦着,直到留言机开了。是菲力,问她为什么不接电话。她很想拿起听筒跟儿子诉苦,可是她没有勇气。听到菲力亲切的关照她,天气凉了,注意身体,要去打流感疫苗。她哗地一声嚎叫,再也忍不住排山倒海的眼泪。她万念俱灰,生不如死,两手抱头痛哭,泣诉命运的无常,人世的无奈。 一周后,她去了一处无人能找到的阳光地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