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早上上班經過隔壁门外看到一份紐約時報, 心想在洛杉磯只有高级知识分子才看這份報,门前踏腳地毯是新的﹐ 湖水藍底上兩支交頸的白天鵝﹐ 天鵝頭上的兩顆心形紅冠很別致﹐ 令人想起心心相印﹐ 是表示主人愛情得意吗?新搬进来的邻居会是谁呢?她每天常常吃過晚飯后才回家﹐ 當她躺在床上看着書﹐ 舒伯特的小夜曲如流水行雲悠悠的飄過來﹐ 她日里繃緊的神經渐渐被抚平,書还沒被放下前她便迷糊入眠﹐ 她暗暗感謝新邻居的催眠曲。新鄰居是一人或二人呢,或許是獨居吧,否則她早已聽到不願聽的雜音﹐如週末席夢思滾浪似的震蕩。
她曾經想買一盤花或糖果什麼的去串串門﹐ 但是公寓裡二十多戶的住客﹐ 總是怕秘密被別人揭穿似的﹐ 極少來往﹐她搬進來已半年﹐ 除了有事找管理員﹐ 還沒有認得誰呢。大家在電梯裡碰到﹐偶而道聲早安或晚安﹐ 再也沒有第二句了。美國人一向尊重别人的隐私﹐越是接近越要保持距离。一般人住公寓都是暂时的,有年轻未婚,中年离婚,买不起独立房子的,或是退休老人为了节省照顾庭院的力气。她想起自己一個老中在失戀後从東岸搬到西岸,不过是把自己藏起来。
一天傍晚她踏出電梯時,一位三十來歲高個子穿米白休閒服的男子正欲進去,長條臉上配一對深沉如綠湖的眸子﹐微圈的棕發貼着兩鬢,對方很紳士地說晚上好,目光在她的臉上停駐了一下,隨着電梯的門關上,她才想到這张陌生面孔就是新鄰居,經過他的大門時,她把腳踏在天鵝的身上,懊惱自己反應的遲鈍。
晚上舒伯特的小夜曲飄浮過牆,她不禁想起那高挑俊美的身影,他的席夢思會不會也靠着这道墙,身邊放的是用來催眠的幾冊書,挨着一個大枕頭,她穿着柔軟暖和的丝睡袍,恍惚置身雲堆里。迷迷糊糊當中她感到身體被柔柔地包圍,說不出的踏實安穩,她已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
叛離她去大陸娶了一个比他小十五歲女人的陳世美,是她心中的伤疤。男人為什麼總是貪新厭舊。她曾經對他死心塌地,打工賺錢幫他完成博士學位,同居五年后,以為终于可以結婚了,他趁去大陸探親期間閃電訂婚,回來後不敢面对她,在她上班時偷偷拿走了他的東西,留下一封告別書,說什麼姻缘天订,身不由己。被离棄是一道永远不能愈合的傷口,止不住的血汨汨流淌。她有時在半夜里会聽到嗚咽哭聲,醒來時发觉枕頭濕了一片。陳世美的未婚妻很快來了,聽說是一位芭蕾舞星。她曾經想過自殺,或去買一把槍,與他同歸于盡。唉,如果她可以化作一股云多好。
她的客廳內只有一張舊的布沙發,幾張椅子和一張可以折疊的小方桌,靠牆處是一個個未打開的紙箱。門鈴響時,她的心裡慌張,會是誰﹖ 她在門孔內看了又看,本來不想開門,還是開了,卻是加利------高個子的他聲音好柔,与她握的手好暖和好堅實,他說搬進來後還沒有機會拜訪,他們兩家都三樓向南,凉台對着花木扶疏的內院。她羞于客廳的荒涼,用身體擋住門,我是琳達-----她趕緊說。我猜你的抽水馬桶壞了,我聽到漏水聲,整晚都不停。她說了聲對不起便想關門,他卻問她附近有沒有好的中國飯館,他說從舊金山搬來,目前在附近大學工作。串門來的,她稍有點意外,感覺如很久沒有看到陽光有點目眩呢,問餐館倒是很好的搭訕方法。對不起,我也搬來不久,她說完就關門了。對方會对她失望吗?管他。她走進臥房的洗手間,把蓄水箱旁的龍頭一關,丝丝聲就斷了,想来他也是挺留意的,幸好公寓内還另有一個馬桶。
他们寫上前后號碼的車位在房子背后的停车场,他開一部銀灰色的寶馬是王老五的特愛,她的是一部白色喜美,那天傍晚兩人幾乎是同時關上車門,聽他很熟捻地喚她,她不得不回應,一前一後穿過走廊到了電梯旁,同時拿出郵箱鑰匙,郵箱也緊鄰,她先讓他取出一大堆郵件后才打開她的,兩人都會心笑了。在電梯內他慇懃地問她在哪裡上班從哪裡來,他自我介紹說在東亞歷史系,曾經在台北住過一年,他的國語字正腔圓。她這下不能完全做啞巴了。出了電梯后她看他踏上交頸天鵝地毯,便匆匆朝自己的大門走。有空請來坐,加利在她身后说。他未婚,離婚,或者兩者都不是?也許他也在猜她呢。
同樣大小的客廳,同樣米白色的牆,為什麼走進去如另一個天地?是他按鈴請她過來,星期六剛好在家,也是出于好奇便答應了,深藍色皮沙發,圓形的玫瑰木瓖玻璃的咖啡臺,上面一盆雪白的蝴蝶蘭,彩色玻璃灯罩,沙发前一塊燦爛典雅的波斯地毯,窗戶旁幾盆品種不同的蘭花正展現美姿,牆上的一系列相片,都是身材健美的年轻男模,令人好羡慕。白木書架上整齊的排滿了書,一盆紅白玫瑰插花利落地放在餐桌上。加利的讲究令她覺得很慚愧,幸好沒讓加利看到自己的客廳,她想起這幾個月幾乎忘記世間美好的一面,如被关在牢里。陳世美說不定已把她忘到九霄雲外了。加利讓她坐好,講起請她來的原因,他收到一封大陸來的中文信要她幫忙閱讀。他說他看不大懂簡體字,本來可以找他同事,是他心急等不到星期一。他給她倒了茶,是西湖龍井。她把信的內容講了一遍,不外是稱讚他的學術成就,謝謝他寄的論文,信末還請他明年去北京作學術交流。要我幫你寫回信吗,她问。太好了,他有點意外,湖水般的眸子閃着亮光。她欲改口也來不及了,心想也好避開獨自枯坐在屋裡舔傷口,在這充滿藝術氣息的客廳裡,和一個不俗氣的男伴在一起。
想不到寫一封信可以換一頓豐盛的晚餐,第二個週末她又來到他家。加利是個很不錯的烹飪高手,他預備了一盆沙律,有藝術家的手筆,好看,五彩繽紛,好吃,口感很好,除了各色蔬菜,上頭加了香脆的果仁,他自制的沙律醬帶一點點酸甜,既可口又開胃。主菜是烤沙文魚,金黃香脆,加上烤馬鈴薯,青豆角,她已很久沒有這樣享受过了,在加利精心的設計下,每一樣都完美。在他的鼓勵下,她還喝了一杯紅酒,红酒多像红樱桃般诱人。她心裡有說不出的苦,想起跟陳世美同居時,從來沒享受過男人給她燒菜做飯,是自己慣壞了他吗?或是五千年的男尊女卑的傳統观念,她從來沒有要求對方做過家事,只是体贴他在课业上的忙。離開陳世美後,她一直抗拒做飯,以為這樣才對得起自己,想来也太傻了,為一個變心的男人值得吗?加利在飯後端來香噴噴的咖啡與自做的蘋果塔,並放了一張他最新買的德布西唱片,她如身在夢鄉,太久太久沒有被人體貼了,在柔如水波的音樂中,她把頭靠在沙发背後,好想好想回家,那個被她遺忘多年的老家,永遠關懷她的父母親,自己因為感情上的一笔糊塗帳,一直不敢向他们透露。她心想如果和一個像加利这般體貼入微的男人同居,就算有一天被棄了,也會心干情願。可是加利是什麼樣的男人呢?他的心裡在想什麼?他為什麼如此完美﹑ 自足,他会對她有意嘛?她在昏昏欲睡當中回到自己的席夢思上,德布西的音樂整夜如流水在她梦里淌漾。
她給客廳添了新傢俱,深紅色的布沙發,兩張同色座椅,一套紅木圆桌與椅子。她取出在紙箱裡的書﹐ 畫冊﹐ 選了一個玻璃櫃,擺放她過去在各處旅遊採購的紀念品,覺得終于是像人住了。人要衣裝,房子也不是要佈置嘛。心想可以讓加利進屋了。他不是說喜歡吃中國菜嘛。她拿手的幾樣菜還沒忘記,過去陳世美一直稱讚她的廚藝呢。
同在一棟大樓,想要碰面也得靠邭猓枚嗵觳灰娝能囎樱浅鲩T了吗?每個人都有私生活,她的傷口別人也看不見。她寫了一張邀請卡塞進他的郵箱里,心想這樣的做法最文明。他願意接受與否﹐悉听尊便。
在電梯口碰見加利已是兩星期後了。她如碰見故人似的叫他,加利卻只是淡漠的點了一下頭,兩人在電梯內,伸手就可以搭在他的胳膊上。加利您有收到我的卡片吗?是的,琳达,我最近太忙了,还去了旧金山处理一些私人的事情。她心想他一定是受了什麼嚴重打擊。想起他過去的好,他是否也失戀了。電梯門一打開,加利速步先走,打開大門便钻進去,她覺得腳很沉,站在他門外的地毯上,猶豫地把手舉到一半又放下。
一個月後她踏上了回國的行程,终于可以回上海老家了,扑进父親的懷裡,讓母親握着手对她嘮嘮叨叨不停的叮嚀,也去找年輕時的死黨聊個夠,她一下子恢復原先的豪氣與元气,再也不想陳世美了,讓他下地獄吧。等她帶回來兩箱滿滿的上海時裝﹐心裡載滿溫情,她的失戀終于走進歷史了。她回家最先想到的是找加利,無論如何要回請他一次。她去按鈴,很久沒有人應門,刚想走开,却看见加利从电梯内走出来,他与另一个年轻男人肩并肩,还手拉着手,年轻人比他矮半个头,卷发如电烫过蓬蓬松松的很女性化,她不知道是当看不见,或是与对方打招呼,结果还是撇转脸赶紧钻进自家的门内,心却一直泼泼地狂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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