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八九民运第一联作者。

香港《苹果日报》报导1989年北京发生民主运动有这样一段文字：“从15日深夜起，北京主要大学的校园，大批学生、教师张贴出悼念胡耀邦的诗文、对联。北京大学三角地有人率先贴出‘一人为天下忧，天下为一人悼’的挽联，又出现措辞强烈为胡耀邦抱不平的标语如‘死错了人’、‘同室操戈，相煎何急’。一批学生连署要求中共公开澄清胡耀邦被迫辞职的事，并重新评估其历史成就。各大学开始出现抨击中共政权腐败现象的大字报，吸引大批学生、民众聚集阅读、抄写。有学生形容，这是自1986年全国性学生示威要求民主以来，北京的大学校园再次出现大规模对政权不满的表态。”

报导提到的“一人为天下忧，天下为一人悼”是我亲笔写的，准确时间不是4月15日深夜，而是下午1点半。那天，我在北大第一食堂吃完午饭，回宿舍路上得知胡耀邦去世了。胡耀邦在我心目中是一个好人，他做了为数千万受毛匪政治迫害者平反昭雪的大善事，但他遭到党内反动派迫害，含冤而死，我为他抱不平。回到北大学生宿舍47楼3013室，我向下铺同学赵北溟要了两张人民日报社的大稿纸，用胶水粘成一张，用毛笔写下“一人为天下忧，天下为一人悼”，约赵北溟一起到三角地，贴在北起第二块宣传栏上。

当天下午没课，我贴完挽联，骑自行车回月坛西街家里取了些生活用品。傍晚返回北大，见作家班同学们挤在张伯笠宿舍里喝彩。进去一看，伯笠正在口占一幅悼念胡耀邦的长联：“风一程，雨一程，长歌当哭送君行，赤县泪无声。呼一更，唤一更，聒碎民心志未成，夜深望明灯”。老朱蹲在地上，挥着一管毛笔在白纸上书写。老朱是小说家，书法、绘画功夫皆了得，每写出一个遒劲大字，同学便喝彩。这幅挽联面积很大，可从楼上挂到楼下。

到了深夜，如《苹果日报》和众多媒体所述，北大贴出的对联和大字报已有很多。各媒体都是在干柴已经燃起烈火的情况下闻讯赶到北大校园采访报导的，并不晓得第一颗火星是在下午一时半迸发的，所以才有了上述报导的偏差。

如同五四运动一样，八九民运也从北大发源，从一开始就无人操纵，纯粹出于我和同学们的义愤自发。其后有新华门前上千人静坐请愿，数十万人九次大游行，三千大学生在天安门广场绝食请愿，200万北京市民学生堵截戒严部队的坦克和军车，6月3日夜9点到4日上午，百万北京市民学生抵抗25万戒严部队大屠杀------所有这些，统统都是全民义愤自发行为，并无任何人幕后操纵。期间成立的学生组织、知识分子组织、工人组织等等，只不过都是全民自发行为衍生的产物，所有的“学生领袖”，都是随着大流跑的民主运动积极分子而已，而非幕后操纵力量，因果关系不容颠倒。我是八九民运第一联作者，世上无人指使我率先写出那幅挽联，也无人指使我全程参与八九民运，我对义愤自发是再清楚不过了。如果不强调义愤自发四個字，便没有任何基础如实记载和评论这段历史。

到了1990年9月，我已从北大作家班毕业。有一次去西安出差，候车时在书摊上买了本杂志，整本都是解放军总政治部编写的文章，黑色大标题《平息反革命暴乱纪实》，开篇就说1989年4月15日北大有人首先贴出煽动反革命暴乱的挽联“一人为天下忧，天下为一人悼”，云云。我看了，心想：你们这帮流氓土匪胡编乱写，我什么时候煽动反革命暴乱了？胡耀邦主张实行民主制度，他有什么错？却被党棍们整死。赵紫阳循着耀邦路线走，党棍们竟然发动军事政变，颠覆了赵紫阳的领导地位，篡夺了他的最高领导权，屠杀学生市民，反过来把反革命暴乱罪名安在我们老百姓头上，岂有此理！看完，顺手把这本狗屁杂志扔进路边的垃圾桶。

赵紫阳因坚决拒绝参与共产党反动派屠杀学生市民的罪恶行动，宁弃王冠不残民，被党内反动派囚禁了16年，2005年含冤逝世。赵紫阳是中共历史上对人民心最软，对反动派骨头最硬的最高领导人。他生前留下的录音说：“六月三日夜，我正同家人在院子里乘凉，听到街上有密集的枪声，一场举世震惊的悲剧终于未能避免地发生了。六四这场悲剧三年多了，这场风波的积极分子，除了少部分人逃出国，大部分人被抓、被判、被反复审问，情况现在应当是非常清楚了。应该说，以下三个问题可以回答了。第一，说学潮是一场有领导、有计划、有预谋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政治斗争，现在可以问一下：究竟是什么人在领导？如何计划？如何预谋？有哪些材料能够说明这一点？还说什么党内有黑手，黑手是谁呀？第二，说这场‘动乱’的目的是要颠覆共和国，是要推翻共产党，在这方面又有什么材料？我当时就说，多数人要我们改正错误，而不是要根本上推翻我们的制度。这么多年过去了，审讯中得到什么材料？究竟是我说得对，还是他们说得对？许多外出的民运份子都说，他们在六四前还是希望党往好处改变。是六四，党使他们完全绝望了，使他们和党处在对立的方面。在学潮期间，学生提出过很多口号和要求，但就是没有提物价问题，而当时物价问题是社会上很大的热点，很容易引起共鸣的一个热点。当时他们如果有意识跟共产党作对，这么敏感的一个问题，他们为什么不拿来利用呢？提出这样的问题不是更能动员群众吗？可见学生们知道，这个物价问题涉及到改革问题，如果直接提出物价问题动员群众，实际上要反对、否定改革，实际上可不是这种情况。第三，将六四定性反革命暴乱，能不能站住脚？学生一直是守秩序的，不少材料说明，在解放军遭到围攻时，许多地方反而是学生保护解放军。大量市民阻拦解放军进城，究竟是为什么？是要推翻共和国吗？”

赵紫阳提到的三点都是定性问题。共产党反动派把八九民运定性为“有领导、有计划、有预谋、有黑手的动乱、反革命暴乱”，为屠民倒赵捏造理由。事实正相反，参与八九民运的千百万中国人，个个都是无领导、无计划、无预谋、无黑手的四无者。

事过二十多年，回忆往事，历历在目。如今，我用毛笔写在宣纸上的八九民运第一联已成了世人的收藏品。作为世界重大事件的历史文献，这幅书法见证了历史。

此文发表于2012年夏，2015年6.4屠城日再次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