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過早地拋棄了不滿二十四歲的錢薇。幼時精力充沛的小胖丫頭已經變得形銷骨立衰如槁木,齊耳的短髮乾澀得像路邊的枯草,連相貌也變得不像她自己了——原本明亮靈活的大眼睛變小了,眼神中只有久病不愈的疲憊與黯淡,深陷的兩腮把小時候看不出的顴骨頂上面頰,原來大而寬的嘴也變得又小又窄。見了我,她力圖笑一笑,但是連笑也是要費力氣的。 上小學的時候,有一次,我看完安徒生的《小人魚》特別難受,對她說:安徒生幹嗎要把小人魚化成泡沫,真叫人傷心。她回答:小人魚太天真了唄。她自以為是,想要得到她根本得不到的東西,於是跟海巫做了一筆不該做的交易。 記得當時我想,這人怎麼心這麼硬。 這麼多年了,她一點兒也沒變,心還是那麼硬。這次從北京回來,我興奮地通知她,北京的結核病醫院同意接受她住院治療。可她一口拒絕,堅決不去。我告訴她,一般的醫院不肯接受後期病人,為了給她找接收的大夫,宮苹的媽媽花費了很多心思和財力。就為了領這份情,她也應該同意赴京。不管我、老錢和潘姐等人如何苦口婆心,錢薇心如磐石、巋然不動。 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對她大動肝火。她也生氣了,說我一點兒也不理解這些年她和她爸爸在精神上是怎麼相依為命過來的。她說,她爸爸是個腦子永遠不停地思考問題的人,他思考的那些問題只能跟她一個人講,她是他的聽眾、他的學生,也跟他一起討論。她走了,她爸爸跟誰傾訴他的所思所想啊? 我更有了理由,“所以呀!你得把病給治好。治好病,你們可以繼續討論好多好多年。” 她還是那句話,“不是早跟你說過我活不長嗎,你怎麼這麼不明白呀?” 見我們動氣,老錢說:“我們還是應該尊重薇薇的意見,不願去就不要強迫她吧。” 我知道,錢薇是個病人,我不該惹她生氣,可是,她這麼固執也太自私、太不近人情了。我看着她,焦慮和絕望像兩隻無情的手撕扯蹂躪着我的心。人生有好多不可思議難以解釋的謎團,血緣關係也是其中之一吧。血緣這東西太神奇,不,是太神聖了。 “四人幫”被揪出來以後,為四個現代化而奮鬥的目標取代了一切政治運動,在錢薇家常出常進不再是違忌行為。然而,我所能做的只是儘量地幫老錢做些洗洗衣服床單、挑挑水、縫縫被子之類的家務事。同宿舍的人對我老往錢薇家跑頗有微詞,她們怕我把結核病菌帶到宿舍里來。我說:好吧,那我躲你們遠點兒。我把鋪蓋搬到北炕炕梢,反正南炕有得是空鋪位。要能作生出病來更好。我病了,那錢薇的病就可以好了。 一天,我在錢薇屋裡坐在小板凳上一邊搓洗衣服,一邊尋思司馬考大學的事。打從我回到生產隊被告知恢復高考的事起,司馬便開始複習功課。恢復高考制度的正式通知下來以後,老刁和隊長對司馬以及隊裡其他兩個準備考試的年輕人給予大力支持,儘可能地為他們提供方便,甚至對他們有時聚集在老錢家學習,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常言道:人獸有別。別人家的狗一般是不進屋的,可是虎子不但進出自由,還經常上炕跟錢薇相依做伴。虎子是條沒有特色的雜牌黃狗,錢薇說,越是純種狗越笨,這種雜牌狗是最聰明的。她說虎子認人,連隊裡誰對她和她爸爸好,誰對他們不好,它都知道。在屋裡聽它在院子裡的叫聲,就能知道與來人的遠近親疏。我半信半疑,錢薇堅持己見。 錢薇一隻手搭在虎子身上,憧憬般地說:“我要是不生病就好了,明知道考不上也得較較這勁兒。這輩子沒嘗嘗中舉的滋味,太遺憾了,甚至都有那麼點兒在世上枉走了一遭的意思。咱們中國人世世代代把讀書看得那麼重,偏偏到咱們這兒,不興了,把多少人才給埋沒了!”她的聲音沒有底氣但不乏以往的睿智。 我抬起頭,“又說胡話了。你好好養病。好了,真就能去考了。” “你甭安慰我。我知道今生今世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兒了,不生病也考不上。咱不像司馬他們,至少他們上過正規的中學,他們學的知識是系統的。咱這兒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地看那點兒書,根本不能用來應考,但願司馬馬到成功吧。” “直覺告訴我,有你爸指導,他考上大學的希望很大。”我真的這麼想。 錢薇忽然問我:“那你打算怎麼辦?” “什麼‘打算怎麼辦’?”我明知故問。 “咱們隊的知青走了有一半兒了吧?” “嗯,得有一半兒多了。”我說。 “你也得考慮考慮“打回老家去”了。我爸在場部認識人多,幫你疏通,肯定能速戰速決。” “我才不想走呢。當初來的時候,大家都發誓了要紮根兒邊疆,現在走的走溜的溜。我跟他們不一樣,我是君子一言駟馬難追,鐵心務農的紮根派。”我為自己的言不由衷臉紅,低下頭去繼續搓衣服。 我心裡藏着一個新的秘密。夏天爸爸來電招我回京實際上是商討我的去留問題。爸爸接到出國通知時,組織上按慣例問他有什麼要求,爸爸媽媽立即想到這是一個將我調回北京的機會。 按理,我是獨生女,早就可以申請回到父母身邊。由於爸爸媽媽一直在幹校,不在北京,我只能申請去幹校,因此,我們一致決定暫時不提這個問題。現在,他們回到北京,由組織上出面請調,比自己前後張羅,成功的可能性要大得多。然而,知道我對錢薇的感情,他們只說要我自己拿主意。用不着心問口、口問心地思來想去,我說,只要錢薇不回北京,我就得留在她身邊。爸爸媽媽表示遺憾,但尊重我的意見。 “小麗,你甭跟我面前唱高調,我知道你為什麼不考慮回城的事兒。我跟你說,你別感情用事。你要是為了我留在這兒,會斷送你的前途不說,我和我爸也於心不忍。”錢薇顯然已經過了深思熟慮。 我抬起頭,說:“自打到二十一連那天,我的前途跟二十一連就不可分割了。其實我看那幫回去的人也不是成天樂滋滋的——宮苹等工作等得焦頭爛額。你想啊,我們這幫人從十六七歲的時候在生活上就獨立自主了。現在都二十多歲老大不小的了,忽然一貧如洗地從農村回到城裡,讓父母養着,聽父母數叨,簡直就像一夜之間變成社會的邊角余料、廢銅爛鐵,個個兒都覺得特難堪。明明知道回去是那樣,我何必呢?” “那也沒見誰又跑回來,可見,回去畢竟比待在這兒強。” “比待在這兒強不強還真不敢說。上次在北京,在地鐵站里看見那些收票的女孩子,一個個兒滿臉的空虛和無聊。我都能看見三十年以後,還是她們這些人站在那兒收票,還是同樣滿臉的空虛和無聊。只不過,那會兒,一個個兒都成黃臉婆兒了。與其那樣順從命運,苟活着,還不如躲到一個人煙稀少的地兒,自生自滅得了。”這也的確是我的真實想法,雖然與離京前的留戀自相矛盾。 “那等司馬考上大學,你怎麼辦?”錢薇步步緊跟地問。 “只能讓時間去決定我們倆的將來了。他要是真成了忘恩負義的陳世美,當然也就不值得我繼續愛他。咳,你好好休息,甭替我操心。” 她煩躁起來,“都是我這破身體不爭氣。要死就死,爽快點兒,這麼不死不活的拖累你們真煩人……” “別胡說!你要想爭氣就好好養病。”我厲聲截住她的話,然後改換成輕鬆的口氣說,“現在,我最大的希望就是你把病養好了,你爸也平反了,咱們都一塊兒回北京。” “你也太天真了。”錢薇諷刺說,“平反哪兒就那麼容易呀?平反就說明先前搞錯了。” “就是嘛!我在北京聽說啊,現在中央正在審理好多冤假錯案,你怎麼知道就不會給你爸爸平反?我不是跟你說過嗎,他是被填坑兒填來的,肯定屬於冤案錯案之列。” “跟你說吧,我爸的問題跟‘文革’和‘四人幫’沒關係,就是平反也平不到我爸腦袋上。”她好像把什麼都看透了。 “那可不一定!我爸說的,一個人活着不能沒有希望。”我據理力爭。 “我爸說的,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老錢在錢薇的心目中無人可以替代。 “你和你爸,你們倆都這麼悲觀,難怪你的病養不好。我得叫司馬開導開導你爸爸。” “我爸活了這一輩子,什麼沒見過,還用得着個小司馬去開導他?” “反正你們父女倆不能老這麼悲觀。好了好了,你歇會兒,別說話了。” 錢薇咳嗽了一陣,不吭聲了。 我埋下頭趕緊把衣服搓完,站起身說:“我上井邊投衣裳去,你睡會兒。” 她乖乖地閉上眼睛。 我儘可能不出聲響地把衣服堆在搓板上,把搓板橫放在盛髒水的臉盆上,又把空臉盆摞在下面,然後一起端起來走出屋,用腳輕輕地一勾帶上門。聽見錢薇的咳嗽聲在身後緊跟着我,心中一陣酸痛淒楚。 蹲在井邊投衣服,隔着一條土路,四號地里傳來拖拉機的隆隆聲,我抬頭向那邊望去,幾台拖拉機並駕齊驅,開始春翻。每年這時候,拖拉機重新出現在大地里都會使我心曠神怡——春天總帶我給希望。然而,如果這時候,死神現身在我面前,對我說:“我們來做一筆交易,如果你有勇氣過去,橫躺在大地里讓拖拉機從你身上壓過去,我就將健康還給錢薇。”我一定會毫不遲疑地撲倒在拖拉機前。 小昊紅撲撲的小臉在宿舍門口晃了晃。已經六歲的小昊長着個圓圓的小腦袋,頭髮剃得短短的,兩隻明亮的大眼睛帶着幾分靦腆,兩片通紅的小嘴唇邊總是掛着惹人憐愛的笑意。 門口的人笑着叫他:“昊昊,又來找你江姨啦?進來進來。” 我正坐在小板凳上趴在炕沿上寫信,孫昊走過來,我伸出胳膊把小昊摟在身邊說:“小昊,你娘想我啦?” 小昊煞有介事地把一隻小手擋在湊到我耳邊的嘴上,“江姨,俺娘做好吃的啦。” 屋裡人開玩笑說:“呦,小昊昊,當心別把你江姨耳朵咬下來。” 小昊懂事地說:“今兒個是俺小妹周歲。” 我跳起來,“哎呀,我怎麼給忘了,趕緊趕緊。” 秀蓮又生了個女兒,白白胖胖健健康康,無例外,又是老錢給起的名字,叫孫昱。 我牽着孫昊的手,到小賣鋪買了兩斤月餅。連隊小賣鋪的月餅雖然又干又硬,可這是一年到頭的唯一能買到的點心。場部供銷社也不過多一種石頭一樣堅硬既不甜又不香的糙餅乾。 我拿出一塊月餅遞給小昊,“來,小昊勞苦功高,江姨犒勞犒勞你。” 接過月餅,孫昊一邊往衣兜里塞,一邊說:“留着,跟俺妹一塊兒吃。” “不用。都是你的,小妹太小了,還不能吃月餅呢。” 看見小昊昊稚拙可愛的模樣,我摸着他的頭,心裡熱熱的。 秀蓮家院子裡飄散着飯菜的香味,潘姐坐在炕上抱着小昱,等着開飯,她早把秀蓮家當自己家,把秀蓮的孩子當自己的孩子了。許多人勸她和老刁領養個孩子,老了以後好有個照應。潘姐卻特別想得開。咳,養孩子太費心,她說。要是我倆還沒老就嘎蹦兒一下見馬克思去了,好端端地讓人家孩子成了孤兒咋辦? 見我和小昊進門來,潘姐命令說:“小昊,去把你司馬叔給叫來。” 我說:“別叫他了,他現在兩耳不聞窗外事了。” 潘姐不理我,卻又加了一句:“昊昊,就說你江姨在這兒呢。悄悄兒地說,啊。” “哎。”小昊答應着,扭頭跑出去。 “我說的呢,這小人精兒差點兒沒把我耳朵咬下來。原來是你教的。”我笑着對潘姐說,然後轉過頭誇獎說,“蓮姐,你們家小昊乖得不得了,這麼小就會幫大人跑腿兒辦事兒了。” 秀蓮歡心地笑着說:“乖啥呀?就愛到處亂跑。”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嘛。真要不跑,你還不得愁死?”潘姐說。 老孫樂呵呵地說:“來來,上炕上炕,俺今兒個得跟司馬好好喝兩盅。” 看着炕桌上已經擺好的飯菜,我誇張地伸着脖子使勁聞了聞。 秀蓮得意地說:“管飽管飽,還有一鍋大包子呢。” 我上了炕,拉拉小昱軟軟的小手,夸道:“小妹越長越像媽媽了。” 小昱跟我不熟,把手抽出來,轉身趴在潘姐身上。潘姐得意地使勁摟着她說:“我的心肝兒寶貝兒,還是乾媽好。” 沒多會兒,小昊跑回來說司馬叔有事兒,叫別等他。他脫了鞋,爬上炕,親熱地擠在我和秀蓮中間。 “我說吧。好不容易有個休息天兒,他得抓緊時間複習功課。”我說着輕輕地拍了拍小昊柔軟的頭髮。 “來來來,吃菜吃菜。”秀蓮一邊說一邊往小昊碗裡夾菜。 小昊邊躲閃邊抗議:“俺會自個兒夾。” 潘姐說:“昊昊多吃點兒啊,趕明兒長得跟你刁叔一樣膀大腰圓的,誰也甭敢欺負咱。” 小昊一邊忙着舉起筷子往嘴裡夾菜,一邊認真地點點頭。 老孫喝了一口酒,“我說,小江啊,如今,咱隊裡小青年一個個的王八肚裏插雞毛——歸(龜)心似箭,連司馬都一門心思考大學嘞,恁咋就一點兒動靜兒都沒有呢?” 我看了一眼潘姐,不自然地笑了笑,跟錢薇說得那些不想回北京的話忽然全都煙消雲散無影無蹤了。我一時語塞,不知該怎麼答覆老孫。 前不久回到生產隊,老刁安排我擔任了隊裡的出納員。我不用下大地,也習慣了老刁惜字如金的沉默,然而我也越來越清楚地意識到,曾經的建設邊疆的壯志早已被西伯利亞的狂風席捲而去,紮根務農的決心早已被荒原的暴雨蕩滌無存,初來時火焰般的激情也早被北大荒的嚴寒窒息泯滅。 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懷念北京,懷念豐富多彩的都市生活。我日日夜夜夢想着一個重新開拓生活的機會:讀書、上學,做一顆能夠看見自己貢獻的螺絲釘。我不能告訴這些善良的人們,自己跟其他知青一樣貪圖舒適的城市生活。我難以啟齒:早晚會打起行裝踏上回頭的路。 見我卡殼了,潘姐說:“小江,你是不是想等司馬考上大學了再決定去留?” 我搖搖頭,放下筷子,淚水湧出眼眶,說不出話來。 小昊仰起小臉看着我,問:“江姨咋啦?” 秀蓮說:“別哭,別哭。小心傷了身子。” “小江,別難受。”老孫勸着說,“俺早知道,恁城市青年是飛鴿牌兒的,人活在世上都願意過好日子。不管廣播上怎麼說報紙上怎麼寫,俺總覺着,受累,過苦日子畢竟不是件好事兒。在俺老家,別看個個嘴上都願意要貧農成分,可是俺村那些個窮得褲子遮不住屁股的貧農,還真沒人看得起。窮不怕,怕的是把自己當成屎克郎一頭扎糞坑兒里不想法兒爬出來。” 我和潘姐贊同地點了點頭。 老孫接着說:“俺那會兒盲流到北大荒農場來,其實跟過去闖關東也差不離,雖然不興做發財夢了,可這輩子不用再為熱炕頭和大白饅頭髮愁了。有志氣的人誰不願意往高處走?俺在老家受窮,過苦日子。到了北大荒,轉了正式工,掙上工資又吃大白饅頭,農場是俺的高處。恁是大城市來的,在北大荒是受累,過苦日子,回到恁的高處去是應該的。” 不管老孫這套“理論”成立不成立,合乎不合乎革命道理,我對他給予的理解充滿了感激。 “可不是咋地?要是老刁有心思回老家,俺還巴不得跟着他上興城呢。”潘姐接着老孫的話說。 從第一次上興城看老刁的老媽媽回來以後,潘姐就覺得興城的月亮都比北大荒的圓。她老把興城掛在嘴邊,興城的古城有多雄偉,興城的大海有多漂亮,興城的海味有多鮮美,興城的女人長得有多細粉兒。 我心情複雜地說:“可是我們本來應該紮根建設邊疆的……” 潘姐說:“你們那麼小,學都沒上夠就跑這兒來,一個汗珠子摔十六瓣兒,干那麼重的體力活兒,爹娘肯定老心疼了。不是你們沒把邊疆建設好,說句不該說的話,是上級領導沒好好引導咱們。不怪你們!小江,該走你只管走,俺們不怪你。秀蓮,是不?” “是,是。”秀蓮應聲說,“再說了,恁這輩子,就是走到天涯海角也走不出北大荒了。因為,恁的血已經留在俺的血管里了。” 我含着眼淚笑了,“那倒是。不過,說是這麼說,我走不走,什麼時候走都得看情況呢。” 潘姐心領神會,“是為了薇薇吧?” 我點點頭。 幾個人都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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