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在烈日下的倒影(小說連載一)
病枕軛
權恨自個的名字。連帶他爸吳大權,都恨。
權生下那會子不叫權,叫衛林。其實他本名也不叫衛林,而該叫安榮的。姐弟四人按照家譜的輩份排到個“安”字,三位姐姐取名安莉、安萍和安芃了,到他這兒吳大權替兒子想了個“榮”字,吳安榮!權一落地碰巧趕上大伯父來家作客,為了顯示對大哥
格外的尊重和恭順,大權請長兄給幼子——家裡唯一的男孩起個名字。大伯父解放前在省城上過幾年中學,是整個大家族裡文化水最高的“知識分子”。他摸着下巴
頦琢磨了兩個晚上末了猛拍一下大腿:乾脆叫“衛林”吧! ——希望這小子長大成人作紅色江山的接班人,保衛好我們敬愛的林副主席。
名字起好沒幾年林副主席轟隆一響連人帶機摔死在蒙古的溫都爾汗。消息傳來老百姓除了錯愕不知該如何是好。大權聽信頭頂正中像莫名其妙挨了一板磚,老和尚的物件腦瓜里散落了一地:什麼缽盂啊、珠子啊、響錘啊、木魚啊嗡嗡嗡嗡響個不停,逡巡了幾日生怕人看見他悄麼悄溜進當地的派出所求人給兒子改個“權”字作名。等權上了中學一日擰着眉回家惡聲惡語地質問他爸:
“好端端的為啥給改個“權”字?”被追問的沒法兒,大權吱擰着屁溝子撅起一骨朵花瓣嘴巴嗚嗚嚕嚕地打馬虎眼:
“隔壁老李家的不也改了‘李左’麼?!還有那誰誰……紅旗,改了什麼永忠……”
“李左他爸那是蹲茅坑硬憋出來的名字!紅旗他爸就更混,打着紅旗萬萬年還說的過去。‘永忠’咋解釋?永遠忠於誰?毛主席還是林副主席?如今飛機也摔啦,人都燒成糊雞巴,還忠於個球!”
大權被兒子的胡言亂語激的從板凳上跳起來,一邊追一邊罵一邊掄起巴掌欲打;權呢,像一隻充氣過量要爆裂開來的氣球,一邊圍着吃飯桌左閃右避,一邊扯開嗓門拼着命回嘴:
“吳權,‘無權’麼!既不通也不雅,什麼狗屁混賬名字……”
混歸混吵歸吵,“權”這名字跟着他擦不淨洗不去一生一世甭想再掰開。吳大權,吳權,統統狗屁不通嘛!!……
像是招惹上瘙癢難耐的斑癬頑症,無論誰喊他的全名權聽着立馬雞皮疙瘩起一身低頭一個勁兒地咬自個的大拇指甲。打那時候起,他可是真恨上他爸!風吹雲散雨過天晴大權面上對改名引發的父子齟齬毫不介意,實際心裡頭一萬個不喜:真XX一混小子!……咋能說出恁無組織無紀律的混賬話呢?……說來說去大權自個的本名也不叫大權,而叫玉成,吳玉成!文革開始的前一年,他申報組織換了“大權”——兩個威風凜凜的漢字!
細究起來爺倆初結芥蒂是在文革發起三載後的一九六九年,那時權還不到七歲。春節到了大權打算帶着老婆孩子去市里大名鼎鼎的人民照相館拍一張闔家團圓的全家福。出門前他打開寫字檯一角端放着的一隻紅色小木匣,從裡面畢恭畢敬取出六本大小厚薄不一的紅皮毛主席語錄,小心翼翼規整成一摞用乾淨的大手絹包了,再放入一隻扁扁的黑色人造革手提包里,千叮嚀萬囑咐交待給大閨女安莉提妥當了。全家人簇新的罩衣罩褲全碼上了身,寫字檯上的圓鏡前左照照右照照收拾停當,這才冒着零零星星的雪花出了門。
兩趟公交車跑了一個半小時將六口子大清早送至市中心的照相館門前。雪後空氣里透着股清爽,作幾下深呼吸覺着心曠神怡。剛過點開門顧客並不算多,很快輪到他們的全家照。
大權安坐在前排條凳的中央招呼妻兒跟隨照相師傅的調撥站好各自的位置。一排太少三排太多二排正好。大權和愛人李素蘭坐在第一排中間,三個閨女一字擺開站在身後,權呢?這小子咋辦?照相師傅的意思大權抱着權稍微斜起點身子衝着鏡頭就行了。孩子們打進門對照相館裡稀奇古怪的物件產生了的興趣,幾個人嘰嘰喳喳哇里哇啦忙的不亦樂乎;權的小眼睛直放藍光發狂似的迷上一隻通體釉彩的道具小木馬;大權清理了幾遍乾涸的嗓子均不見奏效,只得耐着性子胸腔里甩出幾聲類似雄獅威懾般的吼叫,三番五次喝令過後女兒們終於安靜下來,權也極不情願被大姐從木馬上提溜着脖領子揪回到父母跟前。萬事俱備只欠燈光一閃,可真正的麻煩才剛剛開始。
大權打開北京牌的手提包拿出語錄一人發了一本,叮嚀着要面朝前字朝上反扣在胸前那麼個掌握法,社會上流行的擺拍姿勢一教就會。可這一套到權這兒犯了難:一來他爸的大腿上坐不端實,二來死活學不會扭轉手腕反扣語錄緊貼胸口那麼種古怪的宣誓效忠法,三來這眼睛片刻不離老遠旁側的小木馬……拍照師傅一看不成,就建議權騎上木馬居於夫婦倆身前。大權低頭一想不幹了:兩排變三排六口人過於鬆散不說,騎着木馬還怎麼扣語錄
貼胸口?不莊重不是?!不行不行……商量來商量去還是當爹的抱着兒子照吧……
權的屁股蛋子沒肉不說裡面還盡埋些崚嶒的骨頭片,在他爸的大腿上碾磨幾下子快趕上中美合作所的皮肉酷刑;大權強忍着煩躁痛楚變換了花樣喝止兒子——叫他將注意力集中到面前的照相機鏡頭上,可權的一雙無神小眼不知覺還是會溜向小木馬的一側……實在忍無可忍啦!大權掄起手臂衝着兒子的後腦殼就是一巴掌……
吳家終於有了第一張大團圓的全家福。照片裡的人身子筆挺緊攥着紅皮語錄繃着臉一個個神情肅穆。權除外!他松松垮垮斜依在大權的兩腿中間,右手三根指頭勉強捏了小本子貼在上衣口袋旁邊,身體鼻子嘴臉全斜衝着鏡頭,眼睛到是直視,可眼眶裡滿含着一股欲哭無淚的委屈勁兒……
權一直搞不懂什麼事惹的他爸大發雷霆。孩子畢竟是孩子,短暫的不愉快像雨後水面上捲起的漣漪,沒幾天化作一
團霧氣風中散了。大權不同。他畢生崇信一句民諺:三歲看小七歲看老!照相館風波讓他的心情變得複雜渾濁起來:兒子已經淪落成一個冥頑不靈的調皮搗蛋鬼。更要命的是:這小子政治上墮落的一塌糊塗!簡直就是腦後生反骨的魏延嘛!看看看看快看看……毛主席語錄攥不住、捏不攏、擺不正、還貼不嚴實!這是什麼行為?
什麼思想意識作祟?小小年紀反行已露嘛!這還了得?這還是不是我吳家的子孫?不是逆子貳臣又是什麼?!吱啦一響一股子黃色濃煙,歷史的紅烙鐵翻騰燒灼着大權的心尖,父子關愛之情開始淡化,終了演化成一種冷眼旁觀摻雜嫌惡捎帶痛恨的黑暗情緒。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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