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白不姓白,姓马,陇南平凉人。人胖,手伸出来背上浅浅几个窝窝,翻过掌心粉嘟嘟茧子全无,圈中见了都叫他老白。老白喜欢跟老头扎堆聊天,人长的不显眼,聊什么不知道,嗓音却蝎子粑粑毒一份,像起夜不小心踩着的耗子。
咋看上去老白与他人无异,洗的发白软塌塌一顶军便帽,褪了色蓝绿军便服,其实呢,玄妙全在两支脚上:一双千层百纳布底布面懒汉鞋。人老了都喜欢懒汉鞋,可旁人要么塑料底,烧脚心弄滑倒。要么机压胶粘仿制的毡布底,不结实几天就咧嘴。老白不同,是他乡下二侄女熬油费蜡亲手给作的。棉线纳的鞋底针脚细密,粗布浆过的鞋帮鞋面,配上游鱼戏水鞋垫,花功夫不说防滑耐磨穿着特舒服。
兴是手工布鞋输送了精气神儿,人堆唠嗑的老白不但嗓音独特,话里话外充满自信,赶上激动脸膛通红张牙舞爪吐沫星子能飞一丈远,那叫一个畅快。怪的事神气活现的老白冷不丁会突然哑火打蔫,旁人不知骨头里发怵,老白最怵人问他经历,脸上的伤,一块连额头带脸颊,足足三寸有余的刀疤。
一九四一年阳春刚过读罢初小的老白入伍成了大名鼎鼎的国军。训练没几天就领得崭新的棉军装外加一根老套筒汉阳造。那会子老白要多精神有多精神简直羡慕死人。可是新兵蛋子那知道狗屎的厉害!老白误打误撞参加的第十八路军帽子上别着青天白日徽章名义上隶属国军,实质是共产党领导的红军。参军刚刚三个月就开拔,不是东渡黄河去打日本人,而是掉头向西杀回老家甘肃去与马家军为敌。这一天几百人队伍大道正行军,迎面撞上挎着卡宾枪挥舞马刀飞驰而来的马家骑兵,平地卷起一股狂飙,凶野彪悍的马上国军围住这伙假国军一顿痛揍,老白和同伴连枪栓都没来的及拉开,寒光闪闪哇哇大叫,满脸鲜血昏厥倒地,战斗过程极短,几百名新兵顷刻死伤殆尽。好在后头部队离不太远,及时赶上来支援,马家军突袭得手后又迅速撤离了,老白才打死尸堆里给刨出来捡得一条性命。零总几十个伤兵直至抗战结束再未踏出陕甘一步,所以呢“抗日老兵”名头对于老白来讲完全是白瞎,因为他压根没见过日军长什么样,更别说真刀实枪跟小鬼子玩命。
那以后老白最怕闲扯什么八路,马氏父子,抗战死人之类的话题,对认识不认识的闲人用充满讶异的目光打量自个问这问那更是腻烦的要命。当年那一马刀下来豁着筋腱神经,伤口动不动往外冒白蜡水,一淌水老白更烦,可总呆家里不出去遛弯也不是办法。于是乎大热天一手掂一把蒲扇遮住半张脸,一手攥一条素净手绢,一边躲避行人,一边树荫底下踱小碎步悄悄地溜达。知道的给他打马虎眼,不知道的还以为老白喜欢练龙套步呢。
刀疤带给老白的运数一辈子官运亨通。想整找不到由头,想不提拔都难。明摆着人脸上有伤呢,谁敢亮身子骨开开眼让大家伙欣赏一回“抗日”战斗留下的疤痕?压根没有嘢!于是乎无病无灾的老白去年安然度过九十,鼓足劲朝着百岁健康老人的方向稳步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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