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哇-哇——哇——电线杆上一只乌鸦摇头摆尾正冲着路人呱躁,不远处的高音喇叭猛地传出气势如虹的人声:
“我们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万寿无疆,林彪同志永远健康……”
乌鸦受惊忽闪着翅膀逃开了,留下惶急的叫声空气中衰变成模糊的闷响。北风逞狂严冬肆虐,时光指针转向了一九七一年一月。
一日天蒙蒙亮,权小臂挂着一根麻绳,绳底穿着两块蜂窝煤瑟缩着往学校去。路过服务社听见有人喊:
“妈呀,不好啦,得冒死了!”
理发员彭得冒中煤气死了。
阳光穿过玻璃窗懒懒洋洋投射在得冒身上,望着双颊塌陷脸色铁青的尸体权丝毫感受不到恐惧。有的,只隐隐一股子惆怅:再也听不到翻江倒海的咳嗽声了,再也听不到铿锵顿挫的“骂周”了,一路走好!你这个倒霉的肺痨鬼。
严寒侵蚀着一切。权的手由紫红转为可怕的青黑。伸出来像两块刷过清油膨胀待烤的上海小面包。太阳一出手背手心奇痒难熬,抓挠不但不解气反倒引发冻疮破裂,渗出黏黏糊糊的脓水。李素兰想了很多方法,中药汤水内服外洗试了个遍,可惜权的手总不见好转。
几天后一个中午,权放学回家路过老何家门口见堵着一大堆人。咋回事?挤进去一看:中间围着两个人。一个乡下妇人半坐半卧领着一个男孩旁边跪着,发觉围拢的人越来越多,妇人猛然扯开嗓门干嚎起来:
“哎呦喂,额滴得冒爷,你死的好惨嘢……”
浓重的关中土腔夹杂着含混不清的字句,哭诉引来众人一阵子哄笑。女人是彭得冒的老婆,男孩是他儿子。见无人理会妇人索性匍匐在地朝着老何家肘膝而行,一边抠住门框以头碰阶,一边呼天号地撒泼打滚。围观的人越聚越多,大家先觉着稀罕后颇不耐烦,有人摇头叹息有人咧嘴窃笑,议论纷纷不知老何回来会如何收场。
事情真的棘手。
服务社本归大权的军需科管。可后勤部的事统需跟老包的营建,老何的财务打招呼通力合作才行。部队规定在编干部除非因公殉职,自然死亡的一律火化丧事从简。得冒是一临时工,不慎死于一场事故。航校不可能为其风光大葬。事情报到专管后勤的侯尚真那里。侯副校长召集曹宝树、大权老包老何几位一道开了个会。决定三个科各摊五十凑足一百五十块给得冒的家属拿回去料理后事。哭笑不得一桩烦恼事总算妥善解决了。
正午的太阳笼在淡淡的灰云后边变作乌突突一个亮圈。呯——啪——望着半空中炸开的碎纸屑,权暂时忘记了手上的痛痒。在经历了漫无边际的苦熬之后,春天的脚步,像微风鼓动的浮云,再一次临近了。
大年初四晚上老周的妻子郑曼突然来找大权,面露愁容告诉夫妻俩:老周节前查出身体有问题,医生强制他入驻空军医院了……大权闻讯暗吃一惊,多年的工作经验告诉他——老周情况不妙!天佑好人呐,老周,你可得挺住呀!一阵子心酸涌过,眼泪止不住从大权的眼眶里掉了下来。
一九四一年刚满十八岁的吴大权参加了中共领导的抗日武装。那会子年轻人有不少想混个扛枪吃粮正儿八经的军人。大权多次请求入伍,都因为编制的原因给挡回了。后来他被八路的一个小头头看中指定作掩埋队组长。这活没人愿意干。也没人干的久。“掩埋队”就是打扫战场挖坑埋死人的。创口外露歪七扭八浑身血污的尸体看了恶心的连饭都吃不下。可日子一长特别是介入伙食管理这一摊后,大权发现每一次战斗结束那些扛旗子、端机枪冲在最前头的,一茬一茬都没有再回来。他明白了:子弹不长眼,今天不找明天一定找上你。想在部队里混碗饭保住性命,除非机关的政工要不就得后勤。埋死人就埋死人吧,至少没有性命之忧......转眼在军需堆摸爬滚打快三十年了,光送走的人就有好几百,空军医院每一个病室,每一张病床上躺过谁,都历历在目仿佛如昨,想起老周孤孤单单躺在那个冰冷冷的鬼地方,大权忍不住又一阵心酸难过。
老周算是老交情了。六十年代初他调入航校,因为工作出色很快升任医疗所的主治医生。不久前学校改制医疗所更名为卫生医疗所,老所长李坚调走了,老周递补升为改名后的第一任所长。两人是老乡又住在左近,可惜平日交流不多。老周生性木讷寡言少语,经常一个人蹲房头上,一碗大酱两根大葱三五张煎饼,一边是落日余晖,一边是喀嚓喀嚓对付着晚饭……
“老周,觉着咋样?”病床前大权轻声呼唤着。
“哦……是老吴,你来了,快坐吧……”老周轻声答应,一双大眼炯炯有神盯着大权不放。
“家里的事不要操心,安心养病。”
“哦……”
“小五小六大了,不下乡就当兵去吧。”小五小六是老周的儿子。他就俩儿子,取了五六的小名。
“谢谢你,我挺好的,家里也没有什么大事……”老周打心底感激大权,送子参军是大权力所能及的地方。
“医疗所的事你不要多想,有齐医生、宋医生他们撑着,诊断照常。手术什么的学校会及时安排车辆,你也不要操心。静下心养好身体要紧……”安排车辆是大权的职权范围。
“哦……”老周笑笑点点头。
闷坐在吉普车的一角大权心里难过极了——老周确诊是癌症晚期,苦捱的时日屈指可数。世事变化福祸难料,许多人许多事追名逐利,可有谁真正想过,身后家人们的生活呢……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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