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董死了。
年头一场小雪,地上亮光光一片。老董拎了大号铝壶出门。滑倒。昏迷。咽气。追悼会几个老相识扶着尸首面面相觑:一米八大个怎么缩的只有一米七了?闲人插话:老董是窝屈死的。满屋皆惊。
老董,河北安固里淖人。日军大举进犯华北那会参的军,入伍赶上战事浓酣,有一次敌我相距几十米,鬼子的机关枪狂吐火舌压制住国军整整一个排,战友不断中弹倒下,排长急的嗷嗷直叫毫无办法。蔫了吧唧三棒子打不出一个响屁的新兵老董,咬牙绕到鬼子阵地一侧,用手榴弹打哑射击手,冲上战壕赤手空拳攥住滚烫的歪把子机枪枪管死活不放,硬生生从受伤的鬼子手中把机枪夺了过来。生瓜蛋子一战成名。战后国民政府通令嘉奖。荣获嘉奖令和功勋章。一九四零年彭德怀和鹿钟麟在河北闹摩擦,架不住感召老董带一个同乡临阵哗变投奔了共产党。临走不忘拐了心爱的机枪。投的早,连枪带人,要紧怀里揣着中央政府颁发的嘉奖令和军功章,亮出来对方吓一跳,忙向上汇报,上头极为重视:真正的战斗英雄反水啊!好家伙,班副升排副,上士升少尉。
解放前官拜上尉连副。解放后登堂拜校。八十年代享受正师级待遇荣休。离休后的老董像换了一个人。木木讷讷重拾年轻拙于言表本性。不喝酒不闲侃不攀比讲排场。剩下两大嗜好,一每天清晨打开水。打回来兑温乎给腿脚不便的爱人洗脸擦身子。二下午收市前到附近菜市场收集卖剩下的白菜叶。闲人打趣他:那么大官捡菜叶干嘛?老董笑笑:鲜亮,不烂,剁吧剁吧掺上米糠能喂鸡。
外人眼里老董一辈子春风得意了无缺憾。现在尸身无缘无故短了十公分,咋回事?一帮老头嘀嘀咕咕让瘫痪多年的老伴听着,老太太顿时泪如雨下:俺们家老董,唉……苦啊!敢情五零到八零,职务军衔响当当的老董从未被重视过。副职当了大半辈子,话没人听意见没人理,夹板气反倒受了不少。没法子,耷拉脑袋只好闷着。天长日久岁月悠悠,人熬弯了腰,熬成了近视眼,熬的白发起圈兜住大半个秃脑壳,熬到死,郁气落下多一半。
春暖花开阳光明媚。很快人忘了老董,忘了死,忘了铝壶和白菜帮子。只健忘的瘫子老伴还记得他。吃罢午饭一觉醒来,瞧见日头偏西会大叫一声:老董,赶紧,再不去菜市场关门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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