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游铁道那一边的河段里有两三种不同的海鸟与二十来只大大小小的野鸭子和睦相处。我们爱到那边去散步,看那些鸟儿。有一种安静的长腿鸟浑身雪白。它自由自在地在水里踱来踱去,忽然舞蹈似地在水中转几个圈,倏地把头伸进水里,待抬起头来,它嘴边会有个小东西闪一下银光便不见了。我们最喜欢的是那些五颜六色的公鸭和其貌不扬的母鸭后面跟着一群群嘎嘎戏水的鸭宝宝。
有一天我从外面回家,刚巧看见两只美丽的鸭爸爸和一只朴素的鸭妈妈赶着七只半大的黄绒未脱的鸭宝宝从上游连飞带跳地到下游来了。
噢,鸭子也爱换换风景呐,我这样想。
有那么两三天,我兴致勃勃地站在桥上看那些兴高采烈的鸭儿们玩耍,尽管那里的河水并不清澈,水面上还漂浮着团团肮脏的白沫。然后我发现,它们竟在桥墩边安下家来了。你瞧啊,那边有草窝可以睡觉,这边的水像个天然的水池。只此一家,独自享用,简直让人感觉当只鸭子也可以是件挺幸福的事儿。
然而,就连如此可爱的小河也有美中不足,而且是个相当大的美中不足。那就是,河岸、河床和河底数多处是用水泥砌过的。为什么要给美丽的大自然画蛇添足呢?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于是到处讨教,然后就被告知,有一段时间,日本大兴砌河,全国上下无数大川小河遭受此劫。那是什么时候呢?没人知道,也没有人能回答我的为什么。
不久,我领教了这不起眼的春木川的厉害,那是雨季来临的时候。大雨到来,性情怡然安详的春木川变得焦躁不安,混浊的河水漫上水泥台阶,翻着褐色的泡沫,昼夜喧闹着冲向海湾。在11楼上能被它吵得心烦,关紧门窗,还要把电视机的声音调高。下小雨时,淋成了落汤鸟的George 或者Harriet可怜巴巴地站在水里,看着等着,等着看着。鸭儿们则躲在草窝窝里。
一天夜里,雨下得特别大,吵得我们很久不能入睡。第二天不大不小的雨下了一整天,我也就老老实实地在家待了一整天。下午先生下班回家来劈头说,出事了。望着他悲哀的神情,我问,出什么事了?他说,鸭宝宝被水冲走了。怎么会?鸭子会游泳呀,我吃惊地质疑。真的,他说,不信你去看。
我俩打着伞站在桥上。桥下,原来鸭子们躲雨的那一小片草窝窝几乎全部被湍急的河水淹没,两只鸭爸爸和一只鸭妈妈冒着雨在水里转着圈地游啊游啊,失魂般地。
那以后不知什么时候,上游所有的野鸭子都搬家了。大多数鸟儿也不回来了。一只长腿灰鸟偶尔还会来,站在那里等呀看呀。可它既不是George 也不是Harriet。因为它比它们俩小一号。
我这人有个坏习惯,不明白的事一定要问个究竟,像只丑陋的乌龟咬住人的鼻子不撒口。终于有人告诉我,这小城有四条从山上而来奔海湾而去的河:朝见川、境川、春木川和平田川。老人们说,从前只要不是雨季,这四条河相安无事自顾自地往海里流,谁也不搭理谁。可一到雨季,它们就会像四个猛然醒来的魔鬼,合着伙地在海滨泛滥作恶。大水每年都要向小城居民索赔好几条性命。忍无可忍的小城居民给河身砌了水泥。他们不能决定河水怎样来,但他们决计要左右河水怎样走。他们胜利了,小城悲剧从此告终。
啊,原来如此。人定胜天的主意竟然不是毛大爷时代的创造!
然而,另有一位老者告诉我说,他在春木川的上游长大。小时候,河水深得摸不到底。他爱到河里扎猛子,叉鱼,经常能捉到一两尺长的大鱼。现在,他摇头说,水涸干了。自从河身砌了水泥,河里存不住水了。没有水,哪来的鱼?开始是没有了大鱼,慢慢地没有了小鱼。没有小鱼,鸟儿就不来了。河里存不住水,野鸭喜欢的藻类植物、小昆虫、小青蛙、小鱼等等食物越来越少。怎么办?总不能让宝宝们挨饿呀,野鸭也只好成群结队另找觅食之处。
今天一伙人一起出游赏樱时,我向一位教授先生提起春木川的变迁。教授告诉我,春木川的悲哀不单是被砌上了水泥,还有thermal pollution。
这座小城素有日本温泉之首的称号,全城大约有 2700 处温泉,每天涌出的温泉水量约达 1300万升。这1300万升温泉水的很大部分通过下水道注入朝见川、境川、春木川和平田川,由此造成热污染。
教授说,单是温泉水流入河中问题还不是很大,因为河床河底的土壤能够起到一定的排污作用。但是因为砌了水泥,水中的外来物质带来的污染得以猖獗。他说这就是典型的水体富营养化。
回到家,立马打开电脑。百度百科这样解释水体富营养化:水体富营养化(eutrophication)是指在人类活动的影响下,氮、磷等营养物质大量进入湖泊、河口、海湾等缓流水体,引起藻类及其他浮游生物迅速繁殖,水体溶解氧量下降,水质恶化,鱼类及其他生物大量死亡的现象。
我明白了,这条小河生态环境的变化的尾巴尖在我面前一闪而过。
然而这并不是故事的结尾。污浊的河水流进海湾,现在这一带钓上来鱼,人不能吃;这一带有美丽的海滨,但人不能下海游泳。人与大自然兜的圈子已经转回来了,尽管暂时还没有对人的生命发出威胁。
风乍起,吹皱一池污水
对人类来说,这是一个大约六七十年逐渐变化的过程,但对地球来说,是怎样飞快闪过的一刹那啊。回想起四十年前自己也曾经作为所向无敌地向荒原进军,向大地要粮那荒唐的青年大军中的一员,参与过破坏的北大荒生态环境的“运动”。而地球的生态环境就这样在无数的刹那间,一条河、一片草地、一块湿地、一座山林地改变着。这渐渐的,看似一点一滴,不疼不痒的变化终将有一天对人类再度发出生命威胁。
难道人类就想不出更好的与大自然共存的办法吗?
2011年4月16日
于日本九州别府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