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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歪评水浒之四:从《水浒》卷首词读施耐庵 |
| 《红楼》《三国》《水浒》各有一首开卷诗词,或如美人发髻上的玉搔头,或如诸葛孔明头上的纶巾,或如浪子燕青的风流花绣,各有其动人之处。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短短二十个字,以少少许胜多多许,曹雪芹的一腔情思,如长江之水天上来,却只在三峡千回百转地奔腾,伸伸缩缩,吐吐吞吞。他似乎什么都说了,又似乎什么都没说。纵把《红楼梦》看上一千遍,把中国上下五千年全亲身经历一回,也没人敢说我解了其中味。 “滚滚长江东逝水”,看《三国》开头一句,也觉气象阔大,然而我们看下面几句才知,这气象阔大的句子,只为逼出一个“尽”字,一个“空”字,空到尽头,只剩下“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英雄落幕,英雄落寞。这首词以滚滚长江开头,以一壶浊酒煮无聊的谈笑结尾,偌大一条长江,有意义的只有那酿造浊酒的一壶水,想起来无趣得紧。然而这无趣的地方,却是《三国演义》最得趣的地方。 三大名著的开卷诗词各擅胜场,《红楼梦》绝句以“情”胜,《三国演义》临江仙一词以“气”胜,《水浒传》破阵子一词以“思”胜。 但因为水浒正文过于精彩,卷首词就像红花绣在红裙上,似乎远不如前两首出彩。再说,读者们被鲁智深的禅杖,武松的戒刀,李逵的板斧弄得眼花缭乱,喝彩喝得高兴竟忘了施耐庵在一旁冷眼旁观,忘记了去窥探隐藏在卷首破阵子里的思想。 试看书林隐处,几多俊逸儒流。虚名薄利不关愁,裁冰及剪雪,谈笑看吴钩。评议前王并后帝,分真伪、占据中州,七雄扰扰乱春秋。兴亡如脆柳,身世类虚舟。见成名无数,图名无数,更有那逃名无数。霎时新月下长川,沧海变桑田古路。讶求鱼缘木,拟穷猿择木,恐伤弓远之曲木。不如且覆掌中杯,再听取新声曲度。 “试看书林隐处,几多俊逸儒流。虚名薄利不关愁,裁冰及剪雪,谈笑看吴钩。”这两句写尽了旧式文人的自恋臭美,又是俊逸,又是冰雪,又是吴钩,无奈无聊到飘飘然的地步。儒流既不能隐于朝庭,当官没他的份;又不能隐于市井,杀猪屠狗没力气没手艺;无可选择之下教书度日,美其名曰“书林隐处”。热时拿书当扇,闷时拿书解闷,眠时拿书当枕,恼或怒时拿书出气,这就是隐于书林的真正俊逸处。施耐庵做过张士诚的幕僚,为了逃避朱元璋的秋后算账,只好心如死灰地隐居起来当村学究,教几个小朋友胡乱度日。 有意思的是“谈笑看吴钩”这句。教书就教书罢了,摆一把雪亮刺眼的吴钩在案头干嘛呢?答曰,是拿来看的。吴钩是要舔血的,战士侠客佩戴才不至于辱没了它,施耐庵忘不了曾经佩戴过,曾经热血过,忘不了曾经运筹帷幄甚或刀头舔血过,万分难舍,于是拿来做做摆设,聊以祭奠那曾经生龙活虎的日子。谈着笑着看着,吴钩寒光闪闪,除了斩断那些虚名薄利外,还能怎么样呢?江南才子,把吴钩看了,书案拍遍,无人会,著书意。 书生一张嘴一支笔,不能如范仲淹一样去忧忧乐乐,剩下的事就只有去跟古人饶舌——“评议前王并后帝”了。自“七雄扰扰乱春秋”后,也分不清谁真谁伪,有刀枪即是草头王。“乱春秋”三字,是说自此以后图王图霸的人,都是胡作乱为,胡混乱来,《春秋》责大义,他们都逃不过圣人之诛。一个“乱”字,概括了秦始皇之后反反复复的改朝换代,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比孙悟空乱翻筋斗还快还让人眼花缭乱。处乱世,乱者为王,天下一遍一遍地大乱,从“七雄扰扰”到“惹红巾万千”,始终没乱出一个头绪。到今天也不敢说,我们已经走出了“一治一乱”的天命循环。 “兴亡如脆柳”,各朝各代如脆柳般兴亡勃忽,施耐庵所看到的元末各路反王,起初如春柳般繁华照眼,忽然遭遇秋霜,一个个蔫了枯了凋了。铁打的江山流水的帝王,如秦始皇一样的历代痴人,一心想着二世三世千秋万世,只落得施耐庵冷冰冰一句“兴亡如脆柳”。他们自以为强大,自以为在社稷江山上种植的是万年长青的松柏,终逃不脱“衰柳枯杨”的结局。 “身世类虚舟”一句,是说乱世人的遭遇。“虚舟”典故出自《庄子·山木》,意为无人驾驶、乘坐的空船,在此处比喩乱世人飘泊无定,不能自主的境遇。跟前一句合在一起体会,就能明白这一比喻完全不是表面上的轻飘飘,而是沉痛无比。这一叶虚舟不可能在碧波清水荡漾中载沉载浮,容与逍遥,而是穿行于惊涛险滩,如林礁石,顷刻间就可能樯倾楫摧,船散木碎,尸骨无存。施耐庵最终能留得一条小命,那是“生民百遗一”的万幸了。 “见成名无数,图名无数,更有那逃名无数。”这一句是说乱世人的选择,如果说还能有所选择的话。所谓的能人奸雄枭雄辈,无赖到彻底,卑鄙到掉渣的一类,乱世就是他们的盛世,可以赖之成名,历史上就他们得意,即使“兴亡如脆柳”了,毕竟“兴亡”过一回,兴风作浪过一回,轰轰烈烈过一回。而那“图名无数”,图名的人多如过江之鲫,免不了大多数人名没图到,却把脑袋图掉了,干革命虽则无本万利,却有头颅滚滚掉落的风险。如施耐庵一类的明智之士,就要逃名了,他们逃的不是名,逃的是命。革命是一架绞肉机,投身其中或靠得过近,就会肉雨缤纷,能逃得了就应赶紧逃得远远的。到这一句,也就读懂了“虚名薄利不关愁”一句,对啊,不关愁,只关系到小命一条。 “讶求鱼缘木,拟穷猿择木,又恐是伤弓曲木”一句,用了三个典故。“求鱼缘木”,语出《孟子?梁惠王上》,爬到树上去抓鱼的意思。比喻方向、方法错误,就不能达到目地。“穷猿择木”,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言语》:穷猿奔林,岂暇择木。比喻困窘之人,因慌急而不择栖身之处。“恐伤弓远之曲木”:伤弓之鸟,见曲木而恐惧远避。曲木,弯曲如弓形的树木。宋黄公度《汉高祖论》:伤弓之鸟惊曲木。 这一句对三“木”一“讶”一“拟”一“恐”,是全词的关键句,也是理解《水浒》一书的关键处。这里做三层意思解读。 第一层意思是说自己所遇非人。自己投奔张士诚,就如缘木求鱼,方向错误,又如穷猿择木,慌不择主。张士诚私盐贩子出身,小富即安,耽于享受,不思进取,又任人唯亲,不能采纳如施耐庵等有识幕僚的忠言进谏。施耐庵看到张士诚失败会成定局,于是及时抽身退步而去。但又留下后遗症,生恐被新圣主朱元璋发觉,日日担惊受怕,有如惊弓之鸟,见到弯曲的树木,误做射箭之弓,惶恐远避。施耐庵写作《水浒》,这是一本造反教科书,让朱元璋发现了的话,那是要株连九族的,惶惶不可终日的恐慌心理我们可以悬揣理解。 第二层意思是感叹乱世中人不可能从容地如良禽择木而栖,不能如诸葛孔明一样高卧隆中等待英主驾临茅庐,而是受潮流裹挟,不管明主暗主总要投一个主。投奔暗主,到头来被明主清算;遇到明主,到头来“狡兔死走狗烹”,这一“讶”一“拟”一“恐”,写尽了乱世人的无限心酸悲哀。 第三层意思最深沉痛烈。我们看《水浒》里的好汉,大多数杀人不眨眼。公孙胜的师傅罗真人这样解释李逵的嗜杀:“贫道已知这人是上界天杀星之数,为是下土众生作业太重,故罚他下来杀戮。”下土众生每隔一阵子时间,就会遭到轮回天劫,人口十去其九,原因竟是“作业太重”,该杀。农民起义军一点悲天悯人的影子都没有,梁山好汉害人杀人,比之朝廷高俅蔡京辈毫不逊色,他们的道德良心,比之六大贼,没有丝毫优势。历代农民起义,不过一次次的杀人比赛而已,杀得最多的最后取胜。孟子说的“不嗜杀人者能一之”竟如放屁一般。问天下苍生如何能得救?问梁山好汉,问陈友谅张士诚朱元璋,问李自成张献忠洪秀全,答案是一致的:杀尽不平方太平。杀尽制造不平的人,杀尽心有不平的人,杀尽身处不平的人,此所谓别一种的“置之死地而后生”,剩下来的少数,即有幸目睹升平了。 施耐庵有幸身临其境,深深知道义军义在何处,知道好汉们“替天行道”究竟行的是什么道。农民起义推动历史进步?施耐庵半点进步的历史观都没有,他告诉我们的真相,只不过一场避无可避的大杀劫而已。指望哪一路大王救民于水火,无疑是求鱼缘木,无疑是穷猿择木,良民战战兢兢的心理,也有如惊弓之鸟,“恐伤弓远之曲木”。即使万一有幸碰到圣主,但圣主的子孙一定发展到如桀纣一般暴虐,如宋徽宗一样荒唐,那时下土众生又要遭受天劫。 这一句里的三个“木”字,有人说是指大宋的“宋”字底,宋江的“宋”字底,梁山的“梁”字底下还是这根木,这都可以附会得过去。其实还有,韩山童韩林儿头上也顶着一个“宋”字,我看这个附会更有理。无论哪一根木头,都不是让哀哀良民在沧海横流之际可以抓住救命的木头。 苍苍烝民,终极的解脱救赎在哪里?施耐庵找不到答案,只有“讶”,只有“恐”了。这就是一部《水浒传》的主题悲哀处,也就是施耐庵要告诉我们真相处。 “霎时新月下长川,沧海变桑田古路。”“不如且覆掌中杯,再听取新声曲度。”,这四句不过是曲终奏雅,最终回到知识分子的自恋臭美心理罢了。无可奈何之下,生活还得过下去,喝喝小酒,听听小曲,新月出来,沧海变桑田古路。知识分子的牢骚文字,不过如隔靴搔痒一般,不痛也不痒。 随手把《水浒传》最后一首挽词改几个字,以做本文结尾。 生当杀人死封神, 男子生平志已酬。 铁马夜嘶山月晓, 玄猿秋啸暮云稠。 不须终极求出路, 由来白骨垒山丘。 梁山好汉终去也, 蓼红苇白总关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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