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的第一个六月注定是双喜临门的一个月。 钱伯伯被安排在部里下属的出版社做副主编,不日即可报到上班,然而,他却不急着做好报到准备。 “出版社这个小地球没有我已经转了这么多年了,等一等,不着急。”他坚持说。 等什么,他不说。 我出发前一个星期,钱伯伯终于向我们投下了一枚“炸弹”——他要回建江农场去了,他已经跟农场通好了气,回场部中学当中学校长。 “‘不是撑船手休来弄竹竿’,搞出版,我是个门外汉。把小丽送走我就开拔上路,回农场干老本行。”钱伯伯说,全不顾我们的惊愕。 经过这几个月的朝夕相处,我自以为完全理解钱伯伯的心思。现在,我几乎是他第二个女儿。出门上街,我总是像女儿一样挎着他的胳膊。钱伯伯既矜持又不无骄傲的神态俨然像个父亲。常有人说:你们这爷儿俩可真亲,就是长得一点儿也不像。我们笑笑,并不解释,我对钱伯伯多少是个安慰。可是,现在我要走了,钱伯伯想要回到蒋阿姨和钱薇身边去是很自然的。那里有他熟悉的人们,有他熟悉的环境,有他的家,还有尊重他的乡亲们和在等待他的老狗,虎子。他的归宿在北大荒,在黑龙江畔。 爸爸却一针见血地指出:“我看,你是心有余悸。” “就算有那么点吧,北大荒天高皇帝远,那儿的人对我也比较了解,便是再来什么运动也会有人照应。”钱伯伯回答,“其次,我已经不大习惯城市的生活了,这些日子食欲不振老是失眠。在农场的时候,吃得香睡得好活得自在,没这些毛病。不过,我决定回去最主要的原因是放不下农场的孩子。现在正是农场需要重新建立教师队伍的当口,趁着这把老骨头还能使上几年劲儿,尽我的微薄之力去‘救救孩子’才是我最应该做的。” 临走前两天,趁宫苹倒休,我去跟她告别,顺便叫她陪我去买点儿应急的小礼物。宫苹家还住在那两间屋里,鹤发红颜的奶奶拉着我的手,高兴地问长问短:什么时候上飞机?行李准备好了没有?给大伯带了些什么国货……奶奶最后说:“什么时候回来看爸爸妈妈,别忘了来看看我这把老骨头还在不在人间。”没等我刚张嘴说话,她又说:“今天就在这吃午饭,奶奶给你们做好吃的。你们坐,我去烧水泡点儿茶。” 我忙阻止她,“奶奶,不用,我是来叫苹苹陪我上王府井去买点儿东西。” “那你们回来吃饭啊。” “哎。”我们俩一起答应。 出了院门,我才注意到宫苹因倒班永远是困倦无神的眼睛今天神采奕奕。 “人逢喜事精神爽,什么好事儿?”我未问先笑。 宫苹难掩快乐,“明天开始上我们厂的广播站。” “太好了!”我欢呼,“你看,有一技之长就是好。这下儿,至少不用再倒班儿,能正常生活了。答应我,你一定要考上电大。” “希望吧。” 宫苹的谦逊真让人急不得恼不得。 “什么‘希望吧’,”我逼着宫苹说,“一定!你一定考上!” 我告诉她,我们这拨人里,庆庆和陈勇固然是幸运的,他们拥有我们大多数人不曾有过的机会。然而,他们没有躺在幸运的软床上睡大觉。他们抓住了命运赐予他们的殊荣,他们努力了,于是他们有所成就。现在,机会的泥鳅终于在我们面前冒头了,我们同样应该死死地抓住它,拼它个鱼死网破。庆庆她们能做到,我们为什么不能?! 宫苹定定地看着我,宣誓般地答应:“好,那我‘一定’!” 我心满意足地挎着宫苹的胳膊,沿着宽阔的灯市口大街信步往王府井方向走。 宫苹问:“真的,你就不害怕?自己一个人,语言也不通。” “怕什么?有我大伯呢。再说了,不会,学呗。”我轻松而自信。 “有人说学语言到了一定的年龄就学不好了。”宫苹还是担心。 “谁知道,没准儿我是个例外呢。” 不管谁说什么都动摇不了我的决心,钱薇虽然走了,但她成全了我,并把她的聪明、她的自信、她的勇敢全留给了我。 “好不容易回北京了,再离开北京?这种事,我连想都不敢想。要是你二十年、三十年、一辈子回不来呢?”宫苹还是为我忧心仲仲。 我说:“不可能一辈子回不来,我大伯不是回来了?!到哪儿去我都不怕,有北大荒那些年垫底儿,什么样儿刀山火海我都不怕。”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宫苹的脸上现出久违了的熟悉笑容。 我们俩旁若无人地开怀欢笑起来。 “胸怀朝阳何所惧,敢将青春献人民。”少年时留在记忆中的口号我一开口就溜出来。 “不对不对,应该是‘明知征途有艰险,越是艰险越向前’。”宫苹又出溜出一句。 “还有一个:东风吹,什么什么的?”有点儿忘形的我终于忘词了。 宫苹稳健柔美的声音合着我的激情:“‘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 我夸张地一拍胸脯,说:“我是人民我来啦!” 一阵燥热的旋风从我们脚下卷起尘土和垃圾,扑向马路对过。 宫苹突然收住脚步,脸上溢满了愕然与悲怆。 顺着宫苹的目光,我看见马路对面,人间蒸发了好几年的臧海凝,身着合体军装,高大而英俊,正和一个女兵有说有笑地朝与我们相反的方向走去。 臧海凝似乎不经意地向马路这边瞥了一眼,也许是心理作用,我分明看见他的脸部抽搐了一下。 我刚要冲着街对面叫住臧海凝,宫苹猛然拉住我,“算了算了。” “那不行!凭什么算了?”我一甩胳膊。 但她牢牢地拉住我,“你听我说。都住一胡同,哪有不漏风的墙,我早就知道了。他爸爸把他从监狱弄出来,直接送到广州那边当兵去了。眼见为实,果然不是谣传。”这么说着,她摇了摇头,像是嘲笑自己一直以来的痴迷不悟。 “这他妈混帐王八羔子!你为什么又不告诉我?” “告诉你有什么用?就你这脾气,让你跟着瞎操心。” “欺人太甚了,我去找他算账!” “找他干吗?我早就有心理准备。刚才,在看见他那一瞬间,他在我眼里、心里就化为尘埃了。”宫苹的语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轻蔑。 “这家伙散布了反动言论,反而当了子弟兵,这叫什么事儿呀?” “小丽,你再仔细想想他那时候说的那些话——欲加其罪,何患无辞,那叫‘不同意见’不属于‘反动言论’。他并没有攻击上山下乡运动,只不过是说基层单位成绩不佳。他爸爸官儿大,后门对他永远是敞开的,什么问题不好解决?!” 我怒火中烧,气得不知说什么好。上天赋予宫萍美丽、温柔、艺情、才智,可命运却对她如此不公。 “好了,咱们不说他了。”宫苹像突然打定了主意,不愠不火地说,“从今往后,咱们向前看。你不是老说大千世界吗?世界上有你这样天不怕地不怕、敢闯敢做的人,也得有我这样老老实实、循规蹈矩的人。人说条条大路通罗马,你甭操心我,出去好好学习,我在这儿也好好努力,怎么样?” “这就对了。”我重新挎起宫苹的胳膊。 宫苹终于摆脱了那个与她纠缠不休的诱幻,她轻装了,她解放了,她的命运也将改变了。 宫苹说:“你这次一走,万一国门又关上了,咱们还不一定什么时候能再见面呢。我觉得还有一件事,你也应该知道。” “什么事?”我很好奇。 “我跟你说过,我知道那次你在连队受臧海凝牵连,上团部医院做检查的事儿……” 我打断她,“提那事干吗?想起来就气不打一处来。” “你听我说。贾参说老贺憋着要你替臧海凝顶罪,他说我要是答应跟他干那事,他就命令老贺放过你,不然是不是处女都没你的好儿。” 怪不得那件事莫名其妙地不了了之了。我清楚地知道,在当时的政治气氛下,连领导想整一个人比老鹰捉小鸡容易多了。就在我背弃了我们友谊的同时,宫苹却为了挽救我的政治名誉而奋不顾身。 “哦宫苹,你为我做的太多了。”任何语言都无法表达我在得知真相后的复杂情感,感动与感激都远远不够…… 原来,宫苹很倒霉,姓贾的只占了她一次便宜,可就那一次她就中着了,又不敢让妈妈知道,她只好求庆庆帮忙。贾参谋长放过我以后,她便一次又一次地拒绝他。贾参谋长气急败坏,声称还要抓我问罪。幸好,老贺和柳云琴的“好事”被我和司马撞上了,贾只得作罢。恼羞成怒的贾参谋长要将她发配到柳云琴所在的那个新建连队,无奈其他团领导不明就里一致反对,说宫苹干得很好,用不着换人。于是贾参谋长便想方设法对她刁难。所以,一直到姓贾的离开农场回部队以后,她才办妥回京手续。 宫苹缓缓地说:“因为我爸去世时候那件事儿,我们家人都特感谢你,也特佩服你,更何况你替臧海凝顶罪是为我遭池鱼之殃?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件事,本来我已经想好一辈子也不告诉你的。可是现在我觉得你应该记住,生活是残酷的,但友谊是美丽的,残酷和美丽共同的存在构成现实生活。也许你觉得这个国家对你和你的同辈人不怎么好,也许你出国的最终目的是为了逃避过去的记忆和当前的无奈,可是我希望你别忘记,不管到哪儿,生活中都有残酷,也都有美丽。我还想告诉你,即使今生今世没有机会再见面,我们今生今世的友谊永远是美丽的。” 翌晨,飞机轰鸣着刺向辽阔的天际。随着飞机迅速拔高,我的心在向钱薇靠近,比任何时候都更近。我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她已经融化、渗透进我的血液、我的思维里,变成了我的一部分,活着的我与逝去的她将永远在一起。我从心底里掏出那条当年因钱薇离京而收藏的、编织着童年记忆的纱巾,纱巾上的花朵、纹路、色调比十多年前更美好、更明丽、更浓烈。我看到,这条记忆的纱巾里不仅仅有钱薇,也有司马;有宫苹和庆庆,还有钱伯伯、潘姐、秀莲和小昊昊。在我生命的旅程中,这条轻轻的、软软的、暖暖的,经过黑龙江水洗涤的纱巾将永远伴随我,温暖我,抚慰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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