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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禮
   


葬 禮

 

    五妗子老了,老在了大年初一。

    家鄉的習俗是拜年要趕早,越早越好。大年初一早上,天色未明,大街上,小巷中,胡同里,就湧出了一撥又一撥拜年的人群。家中有老年長輩的人家,家家都敞開家門,院子裡,堂屋中,明燈高掛,八仙桌上擺好了瓜子、糖果、香煙,迎接早早前來拜年的子孫晚輩、鄰友親朋。當第三撥拜年的鄰居到來時,五妗子正坐在八仙桌前的小飯桌旁吃餃子。她一口氣吃了三個餃子,放下筷子說,行了,不吃了。作為子女,自然希望老人家吃得越多越好,特別是大年初一頭一頓的餃子。表弟勸道:娘,您再吃幾個吧。五妗子就又拿起筷子,吃了一個餃子,然後說,我有點不舒服,不吃了,再睡會兒去。說完,就站起來,走到裡間,躺在自己的床上,蓋上被子睡覺了。

    沒過兩分鐘,第四撥拜年的登門了。她們進門就說,給嬸子拜年了,又問,嬸子她老人家今天喝了幾碗湯?不是問吃了幾個餃子,而是問喝了幾碗湯,這也是家鄉的風俗。表弟也照例回答,喝了兩碗湯。按說,拜年的話這就算說完了,下一步就是讓瓜子、糖果,然後她們就應該拜辭了。但是,這幾位都是五妗子的鐵杆牌友,平時開玩笑慣了,聽說五妗子剛睡下,就走到裡間,笑嘻嘻地喊:嬸子,快起來吧,咱打牌去。喊了第一遍,沒有回答。再喊第二遍,還是沒有回答。喊到第三遍時,表弟突然感覺不對,快步衝到裡間,掀開被角一看,老太太已經駕鶴西去了。這時,還不到七點鐘,天剛蒙蒙亮。

    我是初一下午從大表哥的報喪電話里得知這個消息的。我放下電話,剛剛轉述給老婆,老婆就感嘆地說,五妗子,真好!真好!連說好幾個真好!我不滿意了,這麼大的喪事,怎麼能胡說什麼好呢?老婆解釋道:雖然才過了六七個鐘頭,但畢竟是一個新的年頭,這就占了整整一年的壽限吶;不是吃了四個餃子嗎?這等於把新的一年裡的好東西全都吃了,還有什麼東西能好過大年初一的餃子?再說,沒睡一天病床,沒受一天的痛苦,也沒給兒女們添任何麻煩,就這樣瀟灑地走了,難道還不夠好嗎?我默認了老婆的說法,但是總覺得五妗子一輩子含辛茹苦,好不容易把幾個兒女拉扯大,臨走時卻沒能讓兒女們在病床前伺候一天,儘儘孝,還是挺替她老人家抱屈的。

    五妗子享年92歲。不對,應該是93歲,因為她老人家走的時候已經是新的一年了。自從1962年農曆二月初一,五舅餓死在去碭山送貨的路上後,五妗子獨自一人,靠在街頭上給人看自行車所得的微薄收入,將幾個兒女拉扯大(參見《俺爹就是餓死的》)。50多年過去了,如今兒女們早已長大成人,成家立業了。晚年的五妗子喜歡清靜,不願意和兒女們生活在一起。兒女們就在我家附近給她置辦了一處小院——三間堂屋,和三間堂屋同樣大小的院子。老人家獨自一人生活在這個小院裡,除了吃飯、睡覺,就是和牌友們打牌。有時在自己的小院裡打,有時到別人家去打。如果哪天沒有人約她打牌,她就坐立不安,自己拄着拐棍到處去找人。她老人家的牌技也相當的好,贏多輸少。

    兒女們也都孝順。大表哥70多歲了,每年冬天,都要從遙遠的黑龍江,拋下自己的兒孫,回到家來陪伴老母親過冬,直到來年的開春才回去;家裡的大表姐、二表哥和三表弟,也都經常來給老人家送米、送菜,幹些雜活,陪伴母親。兒女們也多次勸她回去和大家一起生活,但她就是不願意回去,她喜歡這種自由、隨意的生活。逢年過節,大家都來陪伴她。這個大年夜,就是三表弟和她一起過的。沒想到,這竟是老人家人生的最後一個大年夜。

    大表哥在電話里告訴了我葬禮的安排:初三火化,初四送路,初五出殯。我盤算了一下自己的時間,決定初四回去,參加送路和出殯,火化我就不參加了。

    火化、送路、出殯,是家鄉葬禮的三個程序,每個程序都要舉行一定的儀式。而儀式的主要內容就是由娘家人、閨女女婿、外甥等“客”(讀kèi,相對於同姓的本家人而言,即外姓的親戚。)向亡靈行禮。我作為五妗子的外甥,是有份向她老人家行禮的。按說,這三個程序我都應該參加。但,首先是時間太緊,我有點安排不過來;再說,火化,也沒有什麼好看的。所以,我決定只參加後面的送路和出殯,火化,我就不參加了。

    在外地,火化一般都是葬禮的最後一個程序。大家到殯儀館去,向亡靈告個別,然後,將遺體往火化間裡一送,葬禮就算結束了。但是,在家鄉,火化僅僅意味着葬禮的開始。是三個程序中的頭一個。

    家鄉是上世紀70年代中期開始推行火葬的。火葬的推行,引起了老年人的恐慌。一想到人死了還要被火燒,許多老年人害怕得簡直沒法活下去。不少老人臨終前對自己的兒女千叮嚀,萬囑咐,千萬不能火葬,只要能將一個完整的屍首埋在土裡,別的什麼也不計較。因此,剛開始推行的前一二十年,不少老人去世後,子女們也就不再辦什麼葬禮了,大多數都是偷偷地連夜將老人匆匆埋葬,對外一般都謊稱老人外出了。鄉鄰們雖然知道是怎麼回事,但誰也不會去說破。直到三年後,子女們才搭棚設祭,隆重紀念老人去世三周年,並且大擺宴席,答謝親朋好友。因此,那些年,很少看到什麼葬禮,倒是有不少“過三年”的。

    隨着火葬的強勢推行,人們的觀念也有了不少變化。火葬逐漸被人們接受了,老人去世後,不再偷偷地埋掉,而是按政府的要求,送去火化。但是,中國人講究的是入土為安,老人的骨灰盒抱回家來,如果不再埋在土裡,總是不會安心的。既然按政府的要求實行了火化,就等於拿到了合法的證明,也就可以理直氣壯地大辦喪事了。由此,葬禮也就慢慢地多了起來,而合法辦葬禮的頭一道手續,就是火化,火化因此也就成了葬禮的第一道程序。

    仔細想想,火葬也就是最近這三、四十年的事,而火化變身為葬禮的第一道程序則更晚。那麼,在火葬推行之前,有什麼程序與現在的火化相當呢?有,那就是“入殮”。

    按照家鄉的習俗,老人倒頭(咽氣)之後,應當在正屋明間置一小床,將遺體安放在小床上,在床頭前搭設祭台,舉喪。第二天,將棺材移入,然後,由長孝子捧頭,次孝子抱腳,在其他孝子及其他人的協助下,將遺體放入棺材,蓋上棺蓋。如果尚有至親還未來到,則不能將棺蓋釘上,要給尚未回來的人“留口”,便於至親回來後瞻仰遺容;如果沒有尚未回來的至親,則直接將棺蓋釘死。此為“入殮”。

    入殮是將遺體完整地放入棺材,火化則是將遺體化成骨灰放入骨灰盒。隨着火葬的逐漸普及,火化也就取代了入殮,成為葬禮的一個必不可少的程序。

    初四中午,在濛濛細雨中,我回到了家鄉。

    一走進五妗子家的胡同,就看到大門旁邊豎着的一根一尺多長的柳木棍。棍的上頭用小繩拴着一疊燒紙。據說,亡靈活了多大年紀,這疊燒紙就要有多少張。五妗子活了90多歲,於是,燒紙也就有了厚厚的一大疊。

    走近門前,看到門框、門板上都貼着燒紙。大門敞開着,堂屋門前搭起了靈棚,由於院子不大,靈棚一直搭到了大門口。靈棚正中放着一個大花圈,花圈前面的八仙桌上安放五妗子的遺像,前面的小方桌上擺放着肉雞魚等供品,點燃的蠟燭及燃燒的香。靈位前,左右兩邊的地上鋪上了草苫子。幾個身穿孝服的孝子,散亂地跪坐在草苫子上。

    我一走進大門,主持人就將我手中提着的幾刀燒紙接了過去,並且喊道:“有客。”,於是,靈前的孝子們就趴附在地上唔唔地哭了起來,靈位後面堂屋裡的女眷們也哭了起來。我走到靈位前,靜默了一會,鞠了三個躬。主持人喊:“謝客啦。”孝子們紛紛給我磕頭,我趕忙將身邊的孝子們拉了起來。二表哥站起來和我打招呼,將我讓進了靈棚後面的堂屋。

    堂屋門裡吊起了一幅白布簾,白布簾後面的明間正中,放着一張小方桌,桌子上安放着五妗子的骨灰盒。兩邊的地上也鋪着草苫子,草苫子上跪坐着女眷們。我和她們打了個招呼,就跟着二表哥進了裡間。

    舉喪已經三天了(家鄉的慣例,大年初一不舉喪。),該來弔唁的親朋好友大部分都來過了,加上下着小雨,前來弔唁的人並不多,所以,在靈棚里跪棚的表兄弟、表侄們都到裡間來,陪着我說話。

    我問大表哥,五妗子是葬在老林,還是葬在公墓?

    大表哥回答,當然是葬在公墓了。老林不能葬了。

    我問,那是不是也趁這個機會,把姥爺、舅舅他們也一塊遷到公墓去?

    大表哥回答,那不能遷,要等拆遷。

    這位大表哥,是大舅家的。一位剛退休不久的前政府官員。雖然在眾表兄弟中他並非年齡最大,但作為長門長子,自然對家族中的事務要多操一些心。這幾年,縣城發展很快,原來離城不遠的他們老韓家的林地,早已被新開發的樓盤圍了起來,幾乎成了市中心。大表哥看到這個情況,果斷地召集眾弟兄開會,在縣城新開發的公墓里一氣買下了六七個墓穴,以備老林地拆遷時遷墓之用。這個措施果然英明。他們買的時候,一個墓穴才四、五千塊錢,現在已經漲到一、兩萬了。

    說起他們韓家的老林,還有一個故事。

    姥爺是江蘇沛縣人,十多歲時被送到單縣當學徒。出徒後成為了三義和雜貨店的掌柜,並在本地成了家。作為比較有名的雜貨店的掌柜,他在縣城裡的社會地位還是相當高的。但是他一輩子忠心耿耿地為東家打理生意,卻不太操心自己家裡的事,所以,雖然成了家,卻並未立業——一家人一直住在租賃的房子裡,鄉下也沒有一分自己的土地。後來,老東家去世,少東家執掌家業。沒想到少東家是個紈絝子弟,沒兩年就把老東家一輩子攢下的家業敗壞一空。少東家不反思自己的過錯,卻把怨恨轉嫁到了為他們賣了一輩子命的姥爺身上,反誣姥爺謀奪他家的財產。姥爺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年近六十的他憤而辭職。不久就在貧病交加中含恨去世了。當姥爺直挺挺地躺在靈床上時,一家人全傻了眼——既無錢買棺入殮,更沒有一寸土地可以將姥爺下葬!正當全家人為如何安葬姥爺發愁時,姥爺的朋友,一位濟南籍,在單縣行醫的韓老先生前來弔唁。當他得知這一情況後,對姥娘說,我在城東有一塊林地,既然咱們都姓韓,倒不如把大兄弟葬在那塊林地上。由此,姥爺的安葬問題才算解決。面對韓老先生雪中送炭的義舉,一家人萬分感激。喪事辦完後,兩個本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的老韓家認了同宗,作為一家人來往。又過了兩年,韓老先生去世後,與姥爺並排葬在了同一塊林地上。以後,韓老先生門裡的大舅,我的大舅、五舅、六舅,以及後代子孫,都葬在了這塊林地上。韓老先生的第四代,也就是我的兩個表侄,與我們年齡相仿,這次也帶着自己的孩子,作為孝子,與其他表兄弟一道,來給五妗子跪棚。我免不了也要和他們寒暄一番。

    姥爺去世,已經整整80年了。80年前,那塊林地上只埋葬了姥爺一人,至今已葬滿了老韓家的先輩,成了名符其實的韓家老林。這韓家老林,不僅是老韓家的人百年之後的存身之地,也見證了姥爺和韓老先生的深厚友誼以及韓老先生的俠肝義膽。沒想到,時移世易,這與世無爭的韓家老林也抵擋不住商品大潮的衝擊,面臨着被拆遷的命運。再想想,公墓的土地使用權,只有20年,即使老韓家的先輩再在公墓聚首,又能團聚到幾時?

    天漸漸黑了。吃過晚飯,就到了送路的時候了。

    送路的儀式來源於這樣一個說法:據說,人死了之後的頭三天,並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亡。其魂魄老是在家裡轉悠,不捨得離開。因此,家鄉就有這麼一個歇後語:“望鄉台前打燈籠——不覺死的鬼”。到了第三天,魂魄登上了望鄉台,回頭一看,滿地的孝子跪在地上哭,這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從而死心塌地地去閻王爺那裡報到。而這送路,就是送他(她)老人家離開家,也有祝他(她)一路平安,早日轉世的意思。

    馬上就要送路了,眾人忙了起來。孝子們,客們各自找出自己的孝服穿在身上。這孝服也有講究:重孝子,即五妗子的兒子(可能還有兒媳,沒仔細看)是一身白布袍,一頂白布帽,還有一長條的孝布,扎在帽子外邊,腰裡還要扎一條草繩;閨女、侄子們,則少了一頂白布帽,其他與重孝子相同;孫子輩的,則只有一塊白布,披在肩上。客們的孝服則依次比孝子們低一個等級。象我這樣的外甥,是一身白布袍和一條孝布。

    大家都在忙着穿孝服,大表哥問我,你的孝服呢?我心裡不願意穿,就說,我沒有,不穿了吧。轉念一想,行禮時免不了要下跪,剛下過雨,地上濕漉漉的,不穿孝服,豈不弄髒了自己的衣褲?於是趕緊說,還是穿吧,能給我找出一身來嗎?二表嫂聽見了,忙說,二弟的孝服早就準備好了,說着就從裡間一個角落裡給我拿了出來。我一看不錯,就是我的,白袍的邊角上還寫着我的名字呢。趕緊把它穿在身上。

    送路開始了。幾個年輕人抬着一張小方桌走在前面,桌上放着五妗子的遺像及供品、香爐等,後面是彩紙紮的一個寶塔狀的牌樓,牌樓裡面裝的是五妗子用過的衣物。眾孝子們,無論男女,都用一隻手扯着一條很長很長的白布條,排成長長的一隊,哭哭啼啼地跟在後面,我們這些客們,則散亂地跟着隊伍後面,出了小院,出了胡同,來到了大街上。

    到了大街上繼續前行,直到一個十字路口,才停了下來。主持儀式的馬二叔指揮着青年們把放着五妗子遺像的小方桌擺放在馬路正中間,方桌後面是裝有五妗子遺物的彩牌樓。然後指揮着孝子們和我們這些客圍着遺像和牌樓轉了整整三圈,才讓孝子們在遺像前跪下。其實,地上濕漉漉的,誰也沒跪下,大都是蹲着。

    一切都就緒了,該行禮了。我看着五妗子遺像前濕漉漉的地面,心裡直發愁——地上還水汪汪的吶,讓人怎麼下跪呢?只聽得主持的馬二叔高聲喊道:鄉親們聽好了,開始行禮!天陰路滑的,三跪九叩也不方便。我看咱們今天也來個改革,不再行叩頭禮了,就行鞠躬禮吧。另外,也不要分班了,凡是該行禮的客都一塊行禮。大家看行嗎?謝天謝地!我和幾個外甥、外甥女婿,還有大表姐夫,都連忙回答說“行!”。於是,大家就一塊站在五妗子遺像前,在馬二叔的指揮下,規規距距地鞠了三個躬。這行禮的任務就算完成了。

    行完禮,馬二叔指揮着青年們把裝着五妗子遺物的彩牌樓點着火,又交待他們一定要看着它燒完,注意不要失火,這才和我們一起打道回府。

    正月初五,五妗子大殯的日子。

    出殯這天的事還真不少。有棚祭、宴會、路祭、送葬、林祭,然後才是下葬。

    上午10點多鐘,棚祭開始了。首先是交禮、領孝。靈棚旁邊設了一個禮房。前來弔唁或者行禮的親戚、朋友、鄰居等,都到禮房來交禮。人們根據自己與五妗子的親疏遠近,交上一定數額的禮金。禮房的人則將交的禮金記在禮簿上。如果有的客人中午不參加宴會,則返還給他一定比例的禮金。凡是夠得上帶孝的親戚,禮房則發給他們孝服。像我們這些比較近的親戚,孝服早就領到手了,當然就不需要發了,而剛來的親戚,一般關係都比較遠,所以他們大多數隻領到一塊白布和一條長孝布,行禮時披在肩上,扎在頭上。

    在所有交禮的親戚中,閨女女婿是比較特殊的。他不僅要交禮金,還要交供品。過去大都是豬頭、整雞、整魚,現在則花樣翻新了。大表姐夫交的供品是十條炸好的大鯉魚,放在一個大禮盒裡,每條魚都張着嘴,嘴裡插着4張捲成筒的百元大鈔。總計是4000元。由兩個人抬着,煞是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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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表姐夫的鯉魚供


    交完禮,領完孝,就要行禮了。嗩吶響起來了。在或悲涼,或深沉,或悠揚,甚至是歡快的樂曲聲中,人們在主持人馬二叔的安排下,按照娘家人、閨女女婿、外甥、侄女女婿、外甥女婿、其他親戚、鄉鄰朋情的順序,依次到靈棚里向五妗子行跪拜禮。我們這裡時興的是九拜禮。這九拜禮行下來,大約要十幾分鐘的時間。等到所有的客都行完禮,也就到了中午宴會的時間了。

    中午的宴會沒什麼好說的,接下來的路祭才是整個葬禮的重頭戲。

    前面那些儀式,有的是在家裡(如火化前的送行、棚祭),有的是在晚上(如送路)。而路祭,則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大街上進行的。會吸引許多的人前來圍觀。路祭是否精彩,是否好看,也關繫到人們對整個葬禮的評價。因此,路祭就帶有了較多的表演的成分。

    路祭的時候到了。馬二叔大喊一聲:“起靈!”跪在靈前的二表哥,將手中的老盆往地上一摔,摔了個粉碎。靈前所有的孝子都從地上站起來,面向五妗子的靈位,弓着身子,一步一步地往後退。靈位、花圈和安放五妗子骨灰盒的方桌,由幾個青年抬着,跟着退着走的孝子們,出了院子,出了胡同,來到了大街上。

    到了大街上,青年們在馬二叔的指揮下,將五妗子的骨灰盒、花圈、靈位、和供品桌擺好後,路祭就開始了。

    首先行禮的是娘家人。五妗子的娘家是河南虞城,他們是早上才從河南開車過來的。有一二十個人,除了兩個穿白袍的外,其餘的人都是身披一塊白布。想想也是,五妗子90多歲了,娘家太近的親戚(如侄子)肯定不多了。來的大多是孫子輩的。他們行的也是九拜禮,不過和我們這裡的行禮方法不太一樣,被不少懂得的觀眾看了出來,圍觀的人群中發出了一陣“嘖嘖”聲。

    接下來就是閨女女婿了。而閨女女婿行禮從來都是路祭中最大的看點。

    在所有的親戚中,與主人最親近的就是閨女女婿了。人們往往好奇,這家人的女婿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家裡富不富?交了什麼禮?特別是對那些剛結婚沒幾年的年輕的女婿,更是好奇:長得帥不帥?懂不懂得如何行禮?並且並無什麼惡意地希望年輕人能在行禮中出那麼一點錯,作為茶餘飯後的談資。

    五妗子只有一個閨女。大表姐夫今年已經66歲了。早已成了丈母娘家的常客。人們對他也沒有什麼好奇的了。但是他還是和其他親戚有一點不同。就是要把上午已經交上的供品再拿來在路祭中表演一番。

    盛着那十條炸好的大鯉魚的禮盒被放在離五妗子的靈位二、三十米遠的地方。樂隊吹奏出了悲涼的旋律。一個中年婦女,穿着一身黑衣,出場了。她從禮盒中拿出一條鯉魚,用一張燒紙托着,在樂曲聲中,邊走邊舞,緩緩地向靈位扭去。當她最終扭到了靈位前,將鯉魚放在供桌上時,人群中爆發出了一片叫好聲。她放下第一條鯉魚,又扭回到了禮盒前,拿了第二條鯉魚……。隨着禮盒裡的鯉魚越來越少,她舞動的節奏漸漸地由舒緩變成了歡快,最後竟然拿起了話筒,邊舞邊唱起來,而唱的竟是充滿了喜劇色彩的豫劇《抬花轎》。其實,象五妗子這樣的年紀,這樣老去,作為後輩,雖然有些悲痛,但確實到不了撕心裂肺、痛心疾首的地步。五妗子一輩子樂觀隨和,用歡快的樂曲和舞蹈為她送行,恐怕更符合她老人家的性格。就這樣,在她的邊舞邊唱中,禮盒裡的十條鯉魚被整整齊齊擺放到了供桌上。

    大表姐夫行禮了。大表姐夫站在最前面,身後是他的兒子、女婿、侄子等。都站好之後,大家雙手抱拳,舉過頭,先作一個揖。手放下,雙手扶左膝,右腿向後伸,單腿跪下,然後左腿再往後伸,雙腿跪下。跪好後,靜默一會,雙手扶地,磕一個頭。磕頭後,先收左腿,後收右腿,站起來。此為一拜禮。然後,第二拜同樣是先作揖,後跪下,然後磕頭,站起。到第五拜時,大表姐夫向前跨出一步,作揖後,跪在供桌前。先將主持人遞給的三枝香插在香爐里,然後拿起供桌上已經斟滿酒的酒杯,雙手舉過頭,向亡靈敬酒,敬酒後將杯里的酒灑在供桌前的地上。然後再磕頭。站起來,後退一步,再行後面的四拜禮。這就是九拜禮。在行禮的時候,需要配合着樂隊所吹奏的樂曲,掌握好節奏,行動要舒緩、莊重。而許多年輕人,往往在這點上犯錯。把握不好節奏,越磕越快,草草地將九個頭磕完,或者是在磕頭中把次數記錯,剛磕了七、八個頭就要收場,這就會引來圍觀群眾的鬨笑。

    在大表姐夫之前行禮的娘家人,他們行禮的方法與我們這裡略有不同。他們前五拜和我們的一樣,但第六拜跪下後就不再站起來,而是跪着作揖、磕頭。直到磕完第九個頭,才站起來。

    我還見到過江蘇那邊來的客行禮。他們行禮的方法與我們這裡又有不同。他們是每次跪下後,作三次揖,磕三個頭。所以只需跪三次就可以了。這才是真正的三跪九叩。

    又有一幫不知是什麼親戚行禮後,就該我們外甥了。外甥算上我只有兩個人。我覺得有點孤單,事前就和馬二叔商量,想和平時都比較熟悉的兩個侄女婿、一個外甥女婿一塊行禮。馬二叔同意了,所以,我們這一幫共有五個人,由我領祭。上午在棚祭時,他們就抱怨我領得太快,這次我儘量把節奏放慢,由於高度緊張,結果把行禮的次數忘記了,行完第八拜禮,就要收工,好在身後的妹夫低聲提醒了我一句“還有一個頭沒磕呢”。才沒鬧出笑話。

    我們之後,又有兩幫不知是什麼親戚行了禮。看着客們都行完禮了,馬二叔喊了兩遍:“還有行禮的客嗎?”看到沒有人回應,就指揮着幾個青年把靈位、花圈、骨灰盒抬上停在旁邊的卡車,孝子們、客們及送葬的鄰居、朋友有的坐上了大客車,有的發動起自己的小汽車,送葬的車隊,浩浩蕩蕩,向公墓進發了。

    用汽車送葬,只是這幾年的事。腳下一踩油門,無論多遠的墓地,很快就到了。而過去送葬則要比現在複雜的多。

    在沒實行火葬前,送葬就是要把棺材送到林地去。棺材比骨灰盒大多了,也重多了,因此需要有裝運棺材的專用工具——喪輿。喪輿是由兩根長杉木杆和兩根短的杉木槓組成的(杉木輕、結實)。平時可以拆開,用的時候再組裝起來。長杉木杆的兩頭,都有安裝繩套的地方,繩套上再橫着插一根短木棍,短木棍的兩頭還有繩套,繩套上頭可插入抬喪用的扁擔。這樣,一架喪輿抬起來就需要16個人。喪輿不能自備(不吉利),也不能自制,有專門出租喪輿的人家。

    路祭的時候,先由出租喪輿的人將喪輿在大街上安裝好,鋪放在地上。棺材從家裡抬出後,就放在喪輿上,講究的人家,還要在棺材上罩上一個彩紙紮的罩子。罩子上描繪着各種神話故事。文革期間,這樣的罩子不見了,只有一具光禿禿的棺材。

    喪輿是需要人抬的。我們家鄉有個講究,除了孤魂野殍,正常人家的棺材是不能用車拉着送葬的,必須是抬着出去。如果說誰家的老人是被拉出去的,那就是罵人了。而抬喪需要人。一架喪輿需要16個人抬,路上還要換一換人,所以,起碼要有32個人。如果路途較遠,需要的人更多。抬喪的人,不是僱傭的,主要靠朋友們幫忙。因此,辦喪事,實際上也就是檢驗一個人的人際關係。從舉喪一開始,喪家就要聯繫自己的朋友,朋友再去聯繫他自己的朋友,約好到出殯那天去抬喪。我十幾歲時,經常被人約去抬喪。只要有人約,一般都要去,有時竟不知道抬的到底是什麼人。如果確實聯繫不到抬喪的人,那就只好花錢僱人了,但僱人抬喪會被別人看不起的。

    路祭結束後,槓頭(即抬喪的總指揮,一般是出租喪輿的人)站在棺材前大喊一聲起靈了,人們就把喪輿抬了起來。從這時起,一直到林地上,無論有多遠,喪輿就不能再落地了。如果落了地,就會被視為不吉利。因此,每根扁擔後面的那個人,手中都拿着一根一米多長的硬木棍,用來在停下來的時候,撐住扁擔,保持喪輿的懸空狀態。在路上,每走200—300米,槓頭就要讓人們換一換,隨行的人看到某個抬喪的人體力不支時,也會主動上去替換。

    槓頭走在棺材的前面。他要時刻觀察着路面的情況,隨時喊出各種號令。比如,遇到下坡路,就會喊,下山了,後尾子慢推;遇到上坡路,就會喊,上山了,後尾子用力;遇到坑坑窪窪的路,就會喊,地上高低不平,小心腳底下打滑;遇到路旁有溝,就會喊,左邊是萬丈深淵,右邊的扯住了等等。喊喪的語言,有一個固定的模式,他喊出什麼樣的號令,後面抬喪的人雖然看不見,也能明白遇到了什麼情況,從而調整自己的行動,以保持喪輿安穩地前行。如果到了平坦的大道上,他會一屁股坐在喪輿上,任由人們抬着他走,這時總會招來一陣笑罵。氣氛也就立時活躍起來。

    送葬遇到村莊,一般要繞着走。如果遇到的村莊與喪家有親戚、朋友關係,則可以從村中走過去。這時候,村子裡就會組織一幫人前來迎接,在喪輿來到村口時,村裡的年輕人會上前,將原來抬喪的人替換下來,由村裡的人抬進村,村裡的頭面人物出面進行路祭後。再將喪輿一直送出村子。

    火葬推行開來之後,這種送葬方式也就消失了。隨着汽車逐漸增多,人們開始使用汽車送葬,送葬也就簡便多了。

    傍晚時分,送葬的車隊來到了公墓。在公墓前的小廣場上,還要進行林祭。我們這些客又行了一次禮。最後,馬二叔指揮所有參加送葬的朋友、鄰居,一塊在五妗子靈前行了鞠躬禮,就下葬了。

    下葬的時候,我們沒有什麼事,只是在旁邊看。我看了看四周,剛開發沒幾年的公墓,已經豎滿了林立的墓碑。看樣子,用不了幾年,就要再開發新的公墓了。而在五妗子的墓坑左右,則有六七個空着的墓穴。那是大表哥帶領眾表兄弟購買的,準備用來遷葬姥爺、舅舅他們的。

   天色暗了下來,五妗子的骨灰終於下葬了。葬禮結束了。

   當晚,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覆蓋了魯西南大地。大地被厚厚的白雪掩埋了,房屋被厚厚的白雪掩埋了,五妗子的新墓,想必也會被厚厚的白雪所掩埋。老話說,這叫“雪花葬”,是一輩子積德行善,上天給予的賞賜,大吉!


   首發時間:2014-4-5 5:20:29  2014-4-5 5:50: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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