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陈是我的话友,打工时候认识的。
有一次我在食品加工厂找到一个装卸工职位,刚进工坊一位身材高大的东亚面孔老远跑了来,脸上眉开眼笑嘴里不停地喊:中国人?中国人么?哈哈,中国人,说中文的……
那一刻我冰冻的心房开始融化,笑容重新回到了脸上。老陈用他磕磕绊绊的中文跟我交流,有些语焉不详,有些词不达意,我猛个劲点头表示全单照收,这样我们算认识了。
日子一久用中文聊天成了我们俩每天工作时段共同期盼的功课。老陈用缺枝断叶式的中文努力告诉我他的家族经历、成长史和后天的美丽人生:爷爷在日军登陆大亚湾那年逃到了柬埔寨,很快与几个叔伯兄弟闯出些名堂。家里自起了两层带庭院样式的楼房,廊柱全是黝黑的实心橡木,后来政府的人将这些富人阖户净身赶到乡下,房子一把火烧成了白地。再后来内战爆发,年轻的老陈瞅见路边冒着浓浓黑烟给掀掉炮塔的坦克,好奇心起跑去细瞧,驾驶舱里卷曲着全身烧黑的尸体。再后来全家人跑到越南,大城市不敢住,住在类似中国的小镇边上。很快越战的烈火越燃越炽,街坊邻居的大人开始向孩子们传授如何辨听B2重型轰炸机的轰鸣声由远及近。一天深夜沉睡中的老陈被地动山摇的爆炸声惊醒,全家人挤作一团在吱扭作响的木屋中间瑟缩呆了一夜。天明开门出来,老陈惊异地发现邻居的房子不见了,平时一起玩耍的哥们不见了,地上只留下深达数米的巨坑。再后来一家人挤上蜂拥的渔船北上逃亡香港,在海上,九死一生。再后来举家又逃往美国,在那儿遇见了他现在的妻子,俩人结婚定居加拿大。再后来老陈在这家工厂工作了近三十年,期间两个女儿大学毕业嫁为人妇,而他也终于迎来荣休前放心的一刻。
我对老陈的絮聒有心保持沉默。出于好奇偶尔张口打探些细节。多半时间是无言在听,边听,心里边涌起一阵阵酸痛。对于今天的生活老陈感到十分满足。三十年跑了五十万公里的丰田手动档卡车带给他超凡脱俗的舒适感。开工前他会翻看家里的中文电视频道,带些当天的新闻兴冲冲跑来知会我。照例我会沉默,偶尔建言退了休不妨回老家一看,听到这老陈总会开心地大嘴一咧:会的,我一定会回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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