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维读者网父亲节有奖征文 作者:解滨 俺出生于一个文盲世家,祖祖辈辈识字的不多,一直到俺爹这一辈才有了点长进。 俺爷爷家里穷,没钱送俺爹去学堂读书,俺爹很小就跟俺爷爷下地干活。 据老家的人讲,有一年村里有个老先生办了个私塾,教村里的孩子们识字,按字收钱,好像每教一个字收三个铜板(忘记了是三个铜板还是三文钱)。 私塾学堂外面有颗大树。 人家的孩子在学堂里读书,俺爹有时爬到那颗大树上听书。 就这样俺爹趴在大树上断断续续听了一阵子书后,居然听进去了一点名堂。 那个私塾老先生常常要学生在学堂里背书或回答问题。 每每有学生结结巴巴回答不出问题或背不出来课文的时候,俺爹在大树上总是能够把答案大声、正确地说出来,以至于常常弄得学生们哄堂大笑。 私塾先生一感动,叫俺爹从树上爬下来,免费收他进学堂当学生。 就这样俺爹一个铜板也没花,居然读了两年私塾。 俺爹15岁那年,抗日战争的烽火烧到了俺老家。 俺爹在村里一个穷书生的鼓动下加入了一支队伍。 那年头打着抗日旗号的队伍多如牛毛,其中不少是土匪。 俺爹命还算好,跟着别人打了好几年的仗后总算搞清楚那个队伍叫“中国国民革命军陆军新编第四军”,当时算正规军。 由于他在私塾里曾经学过那么一点点“文化”,很快队伍里有个“指导员”叫他参加了一个“党”,说是无产阶级革命的党。 但他在私塾里压根没有学过“革命”这个词,过了很久他都没有搞明白那个词的意思(很有可能俺爹一辈子都没有搞明白那个词的意思)。 也正是因为俺爹他有那么一星半点的文化,识一些字,在他的那支队伍还没进城前他就烧包起来:明明不是文艺兵却硬要学照相、吹口琴、拉小提琴等等。 这些和他身上挎的那把手枪很不匹配。 后来进城了,俺爹就更烧包了。 俺爹本来不就是个半文盲嘛,还是行伍出身的大老粗,却喜欢攀风附雅,没事干诌几句歪诗。 俺爹写的那些“诗”实在让人难以恭维,可他还自鸣得意,到处拿给人家显摆。 人家碍着面子奉承几句,他真以为他是天才诗人了,到处海吹。 闹文革的那一年,有一天一队“破四旧”的革命小将冲进俺家,把俺家抄了个底朝天,把俺爹的几个日记本给搜走了。 他们在日记本上发现了俺爹瞎诌的几首歪诗。 经过红卫兵小将们的分析和批判,他们找到了俺爹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证据。 一时间大字报贴满了半个大院。 记得俺爹被挂着几十斤重的大牌子批斗、游街示众,再批斗、再游街示众,回到家里满身墨汁味和汗臭味,一步也挪不动,差点死掉。 后来俺爹被押去某个农场接受思想改造。 这都是那几首歪诗惹的祸。 幸亏那天革命小将们搜的还不够彻底,俺爹还有几本歪诗没有被他们搜走。 记得在一个月黑雁飞高的夜里,俺娘关紧门窗,拉上窗帘,然后找来一个铅桶,抖抖颤颤地把几个小本本丢进去烧。 俺那个时候还小,去问俺娘在烧什么。 俺娘对俺恶狠狠地说了一句话:你一辈子都不要写诗! 俺娘说完把脸转过去,俺猜她在流泪。 后来俺真的听俺娘的话,一辈子都没有写过诗,一首也没有写过。 …… 终于有一天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结束了。 改革开放后,邓小平搞干部队伍知识化、专业化、年轻化。 那些老家伙们既老朽又没知识还不懂专业,都从革命岗位上离了下来。 好在阶级斗争年代已经结束,老家伙们不再惧怕吟诗作画、攀风附雅了。 一时间那些当了一辈子文盲、半文盲的,从来都要靠秘书写讲稿的革命老干部们个个成了诗人、作家、画家、歌唱家……。 俺爹年轻时就喜欢装文雅,老了就成了个老来俏。 他厚着脸皮去拉那些当年整过他、给他下过绊子的“老同志”们一起写写歪诗也就算了,还异想天开地要比照“新四军老战士合唱团”去搞一个“XX市新四军老战士笔友会”,会折腾啊。 俺老娘气的当下打越洋电话给俺,要俺好好劝劝俺爹不要瞎折腾、出洋相了。 俺在电话上劝了一个多小时,最后答应给俺爹捎个美国造笔记本电脑过去,俺爹才打消了那个荒唐的念头。 几年前俺爹病逝,俺回去奔丧。 丧事办完后俺在家里发现了几本“诗集”,都是手写的。 要说那些是“诗”,其实不过是些顺口溜而已,而且里面一大堆革命口号和革命史,俺一看就头大:都啥年代了,还搞赤色宣传! 但那几本“诗集”里的毛笔字写的却很有劲道。 俺仔细一看,那几本“诗集”的作者居然是俺爹,俺当场笑喷了。 俺爹写的毛笔字根本拿不出手,一定是他花钱找别人抄的。 连老家伙也学会作假了哈,这个国家真没救了。 俺顺手把那几本“诗集”往垃圾桶里一扔,叫保姆给倒了。 临回美国的那天早晨,俺在宾馆里吃早饭。 没过一会儿走来一个西装革履干部模样的人。 他跟我自我介绍,说他是宾馆党委书记,姓曹。 看那样子确实是,服务员们都管他叫“曹书记”。 他说他在俺爹的追悼会上见过俺,很荣幸俺在他的宾馆下榻。 他叫服务员给俺加了几样早点,坐下来跟俺聊了起来。 曹书记跟我说,他是苦出身,以前家里是农民,很穷。 小时候他得了一场大病,家里没钱缴手术押金,托人找到俺爹。 俺爹写了个条子,叫人把那医药费给免了,他才捡了一条命。 他问我是否读过俺爹的诗集? 俺这才想起来俺爹那几本所谓的“革命诗集”。 他说俺老爸年纪大了,写字和认字都不方便,那些文字和诗有很多都是俺老爸口授,他亲手为俺老爸抄的。 他叫俺悉心保存那些诗集,因为那里凝聚了俺老爸一辈子的情怀,一个农民之子的情怀,一个老兵的情怀,一个善者的情怀。 曹书记几乎可以背诵俺老爸的一些诗,并跟我讲那些诗的背景,例如在洪泽湖反扫荡的惨烈,进藏路途上的艰难,文革中的冤屈,不能为革命再做贡献的遗憾,等等。 说到情深处,我看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俺没敢告他讲,俺把那些诗集当垃圾给倒掉了。 从宾馆出来后,俺一路狂奔回家,疯狂地翻箱倒柜寻找俺老爹的诗集,盼望俺那天没有把所有的诗集都给倒掉。 结果只找到两本,其中有一本还是那些“老战士”的合集,铅印的。 手抄本就只剩下一本了,这是唯一的一本。 没有出版社,没有ISBN,没有序、前言或作者简介,有的只是一个老人的心声。 也许俺老爸写的那些所谓的“诗”既不押韵也不符合平仄,更谈不上意境,且不乏陈旧过时的革命宣传,但那是俺老爸的一生的心声的结晶。 俺老爸用他的一点聪明和机灵学会了一点文字,结束了俺解家祖祖辈辈当文盲的悲惨历史,又搭上了时逢顺风的一条历史之船,九死一生闯过了无数劫难,使俺解家经历了多少代的贫困、无知和愚昧后终于站了起来。 这就是俺老爸“诗书”的封面: 这是这本“诗书”中的一首小诗: 这是“书”中俺老爸的“自传”的第一页: 这是俺老爸的“自传”的第二页: 老爸在天之灵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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