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回北京探亲,尽量躲开夏天,为的是躲避火热的北京。 夏天的北京太热了,热得一天洗几遍澡身上还黏糊糊的。以前我不怎么怕热,现在也许不再年轻,怕热了。夏天回北京看父母,只要我人在家,家中的空调使用率会大幅度增加。只要我一出门,空调多数时候会被父母关上。他们宁可受热,用毛巾一个劲儿擦汗,也舍不得开空调。我跟他们说了多次,室温过高时,像他们上了年纪患高血压的人易中暑和犯心血管病。他们一句“热不死”或“空调会吹病的”就把我噎回去。其实他们不怕吹病。子女带他们出去旅游,酒店的空调他们会整宿开着,也不嫌吵,也没把他们吹病。还是钱在作怪。据说,人越老越抠。 现在许多人抱怨,北京比以前热多了。其实不是。以前的北京的夏天一样热。赶上个皎阳似火的日子,烈日烤蔫了树叶花草,热得树上的知了(蝉)不停地叫着“伏天儿”,热得马路上柏油路面变软。大热天里,大人热得不想动窝,小孩照样在太阳底下跑着、跳着、叫着。孩子们其实也热,但敌不过玩得欲望。那时的北京城里不像现在,昆虫比较多。那时的孩子不太懂得爱护自然,什么昆虫都抓,比较熟悉的应是蜻蜓和知了。闷热天或傍晚前蜻蜓最多,雨前和雨后也很多。抓蜻蜓有两种方法,一种方法是用一个类似捞鱼的网扣空中飞的蜻蜓,另一种方法是用一头带粘胶(用自行车内胎或酒瓶盖内的胶皮垫熬制)的竹竿去粘落在树枝上的蜻蜓。粘蜻蜓的方法也适合粘知了。知了一般都爬在比较粗比较高的树干上,粘杆要很长才能够到树上的知了,有时人还得爬树才够得着。现在北京城里因污染严重已看不到蜻蜓了,知了可能不在乎污染,还一个劲儿地在树干上叫着“伏天儿”。不过人们在街头已见不到粘知了的孩子了。 夏天是蚊虫茁壮生长的季节。以前的北京夏天蚊子特多,尤其到了晚上。城里,挂蚊帐的人家很少。人们靠点蚊香或摇芭蕉扇驱蚊。蚊子多得时候,大人无法睡得踏实。小孩子贪睡,顾不得蚊子叮咬。醒来时,浑身是被叮的包。痒了,用手挠挠,最多抹点花露水或清凉油。那时为驱蚊虫,街道“小脚侦缉队员”有时会给各家发敌敌畏或六六六粉。驱蚊虫在统一时间进行,都在晚上。晚饭后,各家留下一人负责在家里的犄角旮旯喷上敌敌畏或点上六六六粉,之后关灯关门也躲出去。因药味大,许多人跑到胡同口外,或者更远的地方。很久以后才知道,敌敌畏和六六六粉早就在国际上被禁止了。网上说,这两种药因化学性质稳定,难以降解,却很易通过食物链在人体内蓄积,残留期可达五十年。也就是说,我们现在身体里很可能还有 “小脚侦缉队员” 那时发的毒药残余。 北京的夏天太热了。现在在家洗澡方便多了,只要你舍得花水电费。以前,对普通的北京人,洗澡很不方便。住在四合院里的人用脸盆盛水,用毛巾擦澡。男人方便些,穿个裤衩站在院子里,拿盆水或拿桶水从头到脚冲澡。女人洗起来麻烦些,得躲进屋里擦澡。小孩子懒,不喜欢洗澡,一般是在大人逼迫下,赤条条站在院子里,站在大洗衣盆里,任由大人摆布。 夏天里,游泳最解暑,也很愉悦。许多小孩不喜欢洗澡,但喜欢游泳,至少我是。以前的北京城里能游泳的地方不多,对外开放的有什刹海游泳池、什刹海天然游泳场、陶然亭游泳池、工人体育场游泳池。什刹海游泳池离我家最近,我学游泳就在那里,那时七八岁。去游泳是和同学或胡同里的小伙伴结伴去,没大人带着陪着,不像当今被宠坏的孩子。我算小的,大点的孩子十一二岁。我们学游泳没人指导,都是看会游泳的人怎么在水里比划,然后自己跟着模仿。我一夏天喝了不少游泳池的水后,就把泳学会了,而且考下来深水合格证。对一个七八岁孩子,这绝对是可臭显摆的事。深水合格证是进入深水区的凭证,它证明持有人具有在规定的时间内游完两百公尺的能力。有了深水合格证后,我的胆子变大,游泳范围不仅局限在游泳池内,开始转战北京各个禁止游泳的水域,如筒子河、北海、八一湖。在筒子河里游泳次数最多,因我家离那里最近。两三年后,我的胆子变得更大,敢爬到十米跳台“燕飞”跳下。 现在的北京,夏天一热起来,各家电扇吹起来,空调响起来。以前的夏天,除了芭蕉扇和折扇,一般家庭没其它降温工具。扇子轻巧环保,既能祛暑降温,又可遮阳驱虫,可我从小不喜欢扇子,宁可出汗,也不用扇子。扇子有一大缺点:它需要人力才能生风,摇扇人手停下来,凉风也停下来。摇扇是为了让人凉快,摇扇又让人出汗,所以我认为从古到今摇扇的人们一直在做无用功。咱又没皇帝的命,身后没人给摇扇。听说扇子是咱们中国人的发明。有考古癖的人赶紧核实,核实后赶紧去申遗,省得又让韩国人抢了先。 暑天,没皇帝命的人也有凉快的办法。以前的北京,许多男人光着膀子在院子里胡同里出来进去,小男孩光着屁股在胡同里玩。别以为光膀子光屁股是老爷们和小孩的特权,女人一样敢光膀子。我见过上了点年纪袒胸露乳在当院洗衣做饭的女人。这里说的“上了点年纪女人”包括三四十岁的女人。年龄越大,光膀子的机率越高。同那个时期的女人比,当今同样岁数的女人太“保守”了。今天,这样岁数的女人敢当着街坊四邻光着上身绝对是大新闻,兴许会被好事者用手机拍照后晒到网上。 光膀子兴许是早辈传下来的习俗。北京话“膀爷”出处应源于此。不是所有北京男人都爱光膀子。我就没光过膀子。一是父母禁止我光膀子,二是我自己也不愿意。那时年龄虽不大,但也知美丑。我身上除了骨头就剩下皮了。如果我那时浑身是“块儿”(肌肉),我肯定是个小“膀爷”。光膀子有其理由。想想看,酷暑时节是光膀子或赤条条凉快,还是让衣裳捂着凉快?明显是一丝不挂最凉快。现今,光膀子在北京被视为陋习。北京一些居民光膀子,除了与居住条件有关外,也与居民的背景、文化素质和生活习俗有关。我的印象是:光膀子与文化素养有着紧密的关系。我就不在这里仔细解释了,说多了会有歧视某些人的嫌疑。北京人光膀子也许还有另一原因:省衣裳,也免去了用搓板洗衣裳的累事,更不用缴水费。 离开胡同生活好多年了,北京没剩下多少胡同了,“膀爷”也快随胡同一起消失了。夏天到北京旅游的人,应去胡同里看看“膀爷”。我敢保证您能看到“膀爷”,我不敢保证您能看到袒胸露乳的女人。 我从小在北京长大,进过无数座四合院,在几个大杂院里住过,条件一个比一个差,邻居都是干体力活的,多数籍贯是山东或河北乡下。院里没地方乘凉,因空地都被居民用各种物件侵占了,包括炉子、蜂窝煤、煤球、水缸、垃圾桶。乘凉时,人们拿个板凳或马扎跑到胡同里坐着。晚饭后,出来乘凉的人最多。一条胡同里,这边人扇着芭蕉扇东家长西家短地聊着,那边人光着脊梁喝着劣质茶讨论国内外大事。大人在胡同里乘凉,小孩子在胡同里乱窜。人们常常聊到睡觉时才往各家走。 北京的胡同本是走人走车的地方,不知何时成了人们乘凉的地方。过去在胡同里乘凉的多是普通人,他们没有在独门独户的四合院里葡萄架下乘凉的福气,那是权贵阶层的特权。现在胡同里多数家庭装上空调了,跑到胡同里乘凉的人越来越少了。现在的胡同状况与以前大不一样,似乎变得越来越窄了,来往穿行的陌生人越来越多,到处是胡乱停放的汽车、三轮车和自行车,到处是狗屎狗尿的痕迹,胡同里有的房子的后山墙被开了门窗变成了商店饭馆,胡同两边墙上挂满了不断往外排热风的空调的室外机。在这样的胡同里,拿个马扎出来乘凉胡吹乱侃,应该不是明智的选择。 想念北京,不时想回去看看,却总是躲着北京的夏天,因那里太热了。这不能怪北京的气候,只能怪我不再适应北京的炎热夏天。北京的夏天伴我长大,教会我认识自然界的一些规律和昆虫的一些习性。北京的夏天子培育出我的冒险精神,塑造了我以后几十年不断在世界各地冒险的性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