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库尔德小伙子 假期回来上班,进办公室时,下班的同事告诉我,有个伊拉克小伙子徒步跨过美加边境,被加拿大警察抓获,之后被移交给我们。我心裡嘀咕:怎麼又一个非法移民?我们单位变成难民接待站了。回北京前,就处理过两个阿尔及利亚难民小伙子。他们后来命运如何不得而知。 同事走了,伊拉克小伙子留给我了。翻看小伙子的档案。档案就几页,连父母名字都没有。小伙子17岁,母语是库尔德语,也会讲阿拉伯语、土耳其语,英语就会吃喝拉撒常用语,往深了交流需借助译员。小伙子从华盛顿州小镇布莱恩(Blaine)走入加拿大。布莱恩是海滨小镇,离我工作单位十多公里远。被警察抓住时,小伙子身上有六百多美金和一部手机。移交给我部门代为看管时,警察将手机和美金还给了小伙子。我看小伙子手机号,是美国的号码。 美加边境是世界上最长的不设防边境,即没有边防军巡逻的边境。两国移民部门各自在穿越两国公路的边境地方设边卡,其他很多地方都是开放的。如不按规矩来,边境两边的人们可以走进对方地界,当然路况有好有坏,有山路、土路、水路和森林。四条腿动物无视两条腿动物划出的边境线,跨越边境线找相好的生儿育女。警方和移民单位只管两条腿的动物。按规矩,两条腿的动物必须经边卡过边境线,否则违法,要吃官司的。 美国特朗普上台后,对非法移民採取强硬态度。在美国的非法移民人心惶惶,害怕被遣返,很多人往加拿大跑,其中穆斯林、尼日利亚人、中南美人最多。中国人十几年前跑来的很多,现在不多了。过去一年多,天天都有非法移民从美国走进加拿大境内。跨越美加边境时,很多人是拖家带口拖着行李直接走进加拿大境内。加拿大这边的人不能像东德时期柏林墙站岗的军警那样,开枪或暴力对付这些难民,进来一个,就得接纳一个。很多人故意让加拿大警察抓住,之后立刻提出难民申请。根据加拿大法律,在难民申请期间,申请者是不能被遣返的,可合法打工,没工作也会有吃有住,接受免费医疗服务。难民潮刚开始时,天天是新闻头条,现在媒体已对难民失去兴趣了,很少报导了。 平时,我们的工作只服务有行為、精神和毒品问题的13-18岁孩子。现在我们怎麼接手难民工作了?离开办公桌,去看伊拉克小伙子。小伙子在客厅用手机跟什麼人讲话,讲的是家乡话。见我进来,小伙子神速结束通话,慌忙站起来,对我毕恭毕敬。我坐在沙发上,小伙子站著。我示意他坐下,他坐下,紧张,恐惧。 我用英语明知故问:“哪裡人?” 小伙子:“库尔德。” 明白了,又是一个库尔德人逃避伊拉克人迫害的案例。新疆人和西藏人在海外都不说自己是中国人,伊拉克库尔德族人跑到海外也不承认自己是伊拉克人。 “什麼时候离开库尔德的?” “今年1月。” “想家吗?” 小伙子点点头,眼睛红了。 “能告诉我刚才在电话上跟谁讲话吗?” “我妈。” “是打电话还是用网络聊天软件?” “WhatsApp 。” 我服务的部门提供免费WiFi服务。我注意到小伙子有两部手机,巧了,一部中兴,一部华為,都是旧款式。档案裡说小伙子只有一部手机,他怎麼有两部?我没细究。 我每天工作接触的基本上是有各种问题孩子,偶尔也收留好孩子,那是他们的父母或家庭有问题。这库尔德小伙子低於18岁,不能像成年难民申请者那样住在他处,因他的父母或监护人不在身边。也就是说我们单位成了他的临时客栈,我们给他当爹妈。其实,难民是不该由我们收留的。过去一年多天天都有徒步从美国进入加拿大的难民,看来接待机构都应付不过来了。前些天看数据,今年头三个月非法越界进入加拿大的非法移民已超过5000人。 小伙子档案裡说,政府曾给他找到一个寄宿家庭,不过要等些天才能入住。小伙子被社工带去看了看寄宿家庭住处,回来后跟社工抱怨说他不想去,因那家人信基督教,他是穆斯林,觉得不便。看来有人背后在教唆小伙子,因他有权利拒绝被安排的住处。政府还得为小伙子再找下一住宿家庭了。好在大温哥华地区不缺穆斯林家庭。按以往经验,难民申请拖上一两年很正常。在等待期间,库尔德小伙子在加拿大生活费用由纳税人买单。 下班时,走过单位的客厅,看见库尔德小伙子匍匐在地毯上祈祷,头朝东,腚朝我。回家路上,我脑子裡还想著库尔德小伙子,想著他想念亲人时那双含泪的眼睛。 2. 沙特男孩 接班时,有同事告诉我,从美国又跑来一个男孩,是上海来的,又是申请难民的。我问是中国人吗,同事说不是,是穆斯林。我更正说,中国也有很多穆斯林。同事说,这男孩不像中国人。我不想跟无知的同事解释。同事说这孩子是凌晨一点多到的,除了去卫生间,一直躲在房间不出来,早饭和午饭都没吃。 同事走了,把男孩扔给了我。看档案,除了男孩姓名和生日,档案裡信息有限。加拿大警察抓获他时,从他身上搜到一部手机,1千美元和420元人民币。档案裡说,男孩只会一点英文,无法交流。男孩在多伦多有个舅舅。如有问题,可打电话让舅舅做翻译,但不能透露男孩的住址。我打电话给家庭事务部门,问有没有孩子的其他信息。答:没有。 离开办公室去敲男孩的门。门开了,一个瘦高男孩出来,一脸恐惧,一脸严肃。男孩像阿拉伯人,也像维族人。我示意男孩跟我走,男孩去拿外套和行李。我摇头示意他不需要。男孩怯生生地跟着我走到办公室。我示意他坐下。他半个屁股坐在椅子上。我用简单英文自我介绍,男孩听不懂。我再简化:我叫Y,是这裡的工作人员。男孩点头,不说话。 我问:“Where do you come from? ”(“哪国人?”或“从哪来的?”)。 男孩答:“夜雾,中国”。 “夜雾”?没听说中国有个叫“夜雾”的地方。我让男孩重复一遍,这次我听着像是“遗物”。我让男孩重复好几次,还是没听懂。这回听起来像“夜雾”,下回听起来像“遗物”,语调怪怪的。我示意男孩写下来。男孩用英文大写字母写下:YIWU。 我默念这个拼音几次,突然明白了,问:”Yiwu in Zhejiang?”(浙江的义乌?)。 男孩没听懂。我语速放慢用中文问:“会讲中文吗?” 男孩点头:“会一些。” 我心想,你早说呀,让我这麽费力问。我告诉,他可用中文跟我谈话,可拒绝回答问题。男孩点头。问问题前,我说:“听说你没吃饭。饿了吗?”男孩点头。我领男孩到厨房,拿出一盘donuts(甜甜圈),一桶牛奶,一个玻璃杯。男孩说他要喝水。我指指厨房水池的水龙头:“喝这个,这里的自来水能喝。”男孩点点头。我告诉男孩慢慢吃,不急。吃完到办公室找我。 回到办公室,想着男孩是怎麽会从义乌跑到加拿大来的。我没去过义乌,知道义乌在浙江,知道那裡有个世界最大的小商品批发市场,那裡有很多世界各地的二道贩子,知道那裡人员复杂,治安差。 男孩敲办公室门,我让他进来坐下,用中文跟他解释,不要害怕,他有权利免费获得食品,包括清真食品。他有权利拒绝住在这里,有权利从事宗教活动,包括祷告。男孩点头。 我问他晚饭想吃什么?晚饭有咖哩鸡肉饭和鸡肉汉堡,让他选一个。男孩答:“鸡篓饭”。 正式谈话开始前,我再次跟男孩重申,他可拒绝回答我的任何问题。男孩点头。男孩和我谈话持续了20多分钟。男孩的中文四音不准,但能听得懂。下面是谈话的大概内容: 男孩,名字缩略语FM,2000年生人,沙特人,家住浙江义乌。父亲在中国和沙特两边跑生意,母亲家庭妇女。男孩排行老大,有弟弟和妹妹。男孩从上海浦东飞到美国旧金山,从旧金山飞到西雅图,从西雅图乘车到美加边境,之后徒步走过美加边境线。跑到北面的加拿大一侧时,立刻被加拿大警察抓住。男孩声称他要申请难民,经过一些手续后被送到我工作的地方,有了吃喝拉撒的地方。男孩说这一路上都是他自己走的,没人帮助。我心想,你蒙傻子差不多。 谈话结束后,我告诉男孩,不要总是待在自己房间裡玩手机,可以出去走走。他可以随时离开,晚上11点回来就行。男孩说他不想出去。我问他跟义乌的父母怎么联系,他说用微信。有人会问沙特人也用微信?对,千真万确,长期在中国的老外很多都在用微信,因其他国外通信软件在中国都被墙了。 沙特男孩回房间了。我坐在电脑屏幕前,打开WiFi监视软件。男孩的手机连在网上,手机品牌是苹果,连网时间已超过8小时。我用软件切断他的手机连网,目的是让他到外面走走。10分钟后,不见他身影。半小时后,还不见他走出房间。我把他的手机又连到WiFi上了,觉得他怪可怜的。 下班时,看电脑上的监视软件,沙特男孩手机还在连网。走过他的房间,听到他在讲话,讲的像是阿拉伯文。 几天后,沙特男孩的舅舅从多伦多飞到温哥华,把男孩接走了,安排他住在温哥华一亲戚家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