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人的权利
以前上大学的时候,我有个老师说:检验一个国家的文明程度,其实不是看多数人,而是看
少数人,比如残疾人,同性恋,外来移民,他们的权利有没有得到保护。要我说,还有一个
更过硬的标准,就是看这个国家的“敌人”落到它的手里之后,权利有没有得到保护。
对目前的美国来说,它的敌人最集中的地方,莫过于关塔那摩监狱了。那里先后关押着 911
以来美军抓获的 700 来个“恐怖分子嫌疑人”。莫罕默德·卡塔米,可能是其中最出名的一个。
卡塔米,据说是 911 事件中的“第 20 个劫机犯”。2001 年 8 月 4 日,卡塔米从阿联酋飞
往美国,在佛罗里达的奥兰多机场降落。当时,911 事件的一个主要劫机犯阿塔就在机场
门口接机等他。但是,由于卡塔米不会英文,只有单程机票,而且对自己到美国来干嘛支支
吾吾,海关人员把他当作非法移民遣送回了阿联酋。在一个被截取的恐怖分子电话中,911
袭击的组织者之一也称卡塔米是“最后那个人”。据说,911 行动中,其它三个飞机都有 5
个劫机犯,只有飞往白宫的那架飞机是 4 个劫机犯,其中缺席的那个人,就是卡塔米。
后来,2001 年 12 月,美国在攻打阿富汗时俘获了卡塔米,并把他押送到了美军的关塔那
摩监狱审讯。之后的几年,他被关押在关塔那摩监狱里,接受讯问。
2006 年 3 月 3 日,《时代》周刊公布了从 2002 年底到 2003 年初的卡塔米审讯记录,
其中曝光了审讯过程中的种种“虐行”,其中包括:让他扮狗羞辱他、长时间审讯不让睡觉、
用一个非常不舒服的姿态长时间拷住、强迫喂食、降低房间温度并不断向他泼冷水、在他耳
边长时间放特别吵的音乐……据称,卡塔米的待遇在关塔那摩是一个普遍现象。无独有偶,
2003年底 2004 年初,伊拉克阿布格莱布监狱美军虐待战俘的照片、文件曝光于各大媒体,
举世轰动,可以说让美国的国际声誉沾上了难以洗刷的污点。
无论是阿布监狱的照片,还是关塔那摩的记录,都表明“敌人”落入美国手里之后,人权受到
了严重侵害,但是,是不是就可以得出结论,说美国的“人权”概念根本经不起推敲,不过是
一个用来敲打它国的大棒呢?如果得出这个结论,只能说观察者只关注了“美军虐俘”这个现
象,却没有关注在虐俘现象曝光之后,美国社会及政界对这个现象的反应。
我们都知道,对于一辆长期在路上的车来说,遇上或大或小的交通险况,几乎是不可避免的。
但是,交通险况是否最终会酿成人命关天的悲剧,还要取决于车里的很多危机应对设置,比
如,刹车是否灵敏,车内乘客是否系安全带,车内的充气口袋会否及时弹开,等等等等。阿
布监狱和关塔那摩的虐俘行为,可以说是美国这辆“自由号街车”遇到的“险情”,这个“险情”
的出现,说明美国的人权状况还存在严重的缺陷。但是,从美国社会各界对反应和行动来看,
这辆汽车的刹车、安全带、充气口袋系统又是非常可靠,在汽车从“自由线路”滑向“野蛮线
路”之前来了个紧急刹车,及时避免了更大的危险。
媒体、民间社团的力量,可以说是“刹车”系统,立法系统的制约,可以说安全带装置,而独
立的司法力量,则是充气装置。所有这些避险机制及时启动,最后的结果是,虽然布什政府
这个“司机”开错路线几乎翻车,车里的美国人民受到惊吓,最后还是有惊无险。
美国的媒体在报道政府的这些“丑闻”时,可以说是争先恐后。04 年初阿布监狱丑闻最先的
报道者中,有美国 CBS 电视台的“新闻 60 分”节目,《纽约客》杂志也进行了长篇报道。
之后美国各个媒体掀起了声讨美国政府的热潮,04 年起,《华盛顿邮报》、《纽约时报》
等详细报道了监狱里的审讯技术以及关押犯的悲惨状态,并呼吁政府尽早关闭关塔那摩监狱。
《时代》周刊干脆发表了几十页的卡塔米审讯日志。
与此同时,各个民间的人权组织也开始积极行动,捍卫“敌人的权利”。其中最著名的是纽约
的“人权观察”,它对关塔那摩的囚犯状况做长期的跟踪调查,推出了系统的调查报告。“宪
法权利中心”这个组织不但给卡塔米这样的人提供律师帮助,而且协助受害者积极参与对美
国政府相关人员的起诉。与关塔那摩相关的书籍、音乐、话剧、电视片、游行示威纷纷出现,
高校、教会、电台、电视台对关塔那摩的讨论层出不穷,批评的声音占绝对优势。
在社会舆论的压力下,立法机关开始有了反应。“反虐俘”最著名的代表,是共和党参议员约
翰·麦克凯。他说,“为了赢得这场反恐战争,我们不仅仅需要军事上的胜利,而且需要价值
观念上的胜利,虐俘让我们在价值观念上损失重大”。2005 年 10 月,参议院以压倒优势通
过反对虐俘的法案,“禁止对战俘使用残酷的、不人道的和污辱性的审讯手段”。压力之下,
布什政府于 12 月签署同意了这个法案,以示“美国政府反对虐待,尊重国际法规”。
司法的力量同样不可忽视。从 03 年开始,美国最高法院就开始接手相关诉讼。04 年判决
关塔那摩在押犯有权通过程序挑战他们的被关押状态。2006 年 6 月,最高法院判决关塔那
摩在押犯确系日内瓦协议的保护范围,同时还判决,政府不能另设行政军事委员会来审判犯
人,审判必须通过常规法庭或者军事法庭,再次限制了行政力量对司法力量的干涉。
其实,即使是布什政府,也从来没有公开提倡过“虐俘”。要知道最早开始启动调查阿布监狱
虐俘行为的,是军方自己,而不是来自外界的压力。对某些温和的“刑讯逼供”,布什政府可
能曾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后来,随着各种社会压力的增强,他们不得不一再站出
来表态反对“虐俘”。事实上,布什政府也的确有为难之处。一方面要从准恐怖分子嘴里“榨”
出有用信息,另一方面还要对他们“和颜悦色”。如果另一次 911 发生,需要负责的可不是
《纽约时报》或者“人权观察”,而是美国政府。可能令某些官员想不通的是,对卡塔米这样
的“准恐怖分子”大声放音乐都被指责为“虐俘”,与此同时,某些伊斯兰极端组织正在砍下象
博格这样无辜美国人的头颅。
然而,正如麦克凯所说:“我们是比我们的敌人更好的人”。文明社会必须用更高的标准来要
求自己。在这个标准下,阿布监狱的 17 个虐俘者受到了应有的惩罚,其中有两个美国士兵,
甚至被判处了 10 年和 3 年的徒刑。美国驻伊的总指挥官桑切斯也称,是阿布监狱丑闻导致
他“被迫退休”。与此同时,关塔那摩的囚犯正在一批批地被释放,就是卡塔米,据国防部的
最新消息说,由于他曾经经受的“虐待”,美国很可能无法起诉他。甚至相反,一些被释放的
关塔那摩囚犯,开始反过来寻求起诉美国政府中的相关人员。
固然,关塔那摩的阴影仍然没有完全清除,美国社会仍然在为“敌人的权利”进一步斗争。然
而,已有的这些斗争至少表明,关塔那摩那 700 来个人的痛苦并没有白白承受。他们的痛
苦,已经被美国社会转化为强化其人权保障机制的信号,以防止更多这样的痛苦。泱泱大国
的运转,政府不可能不出错,重要的是这个政府如何面对自己的错误,是否承认它,
是否改正它,是否在一个更大政治框架中受到制约。同样重要的是,这个社会能否容忍政府
以“国家安全”的名义来践踏人权――不仅仅是“我们”的人权,而且是“敌人”的人权――归根
结底,人权是人类的权利,不仅仅属于“我们”或者“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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