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ugeren注] 阿城(本名钟阿城,1949-)在其成名作《棋王》中,鲜明地描述了一个人称“棋呆子”的“棋王”王一生。 《棋王》中有一段讲述王一生遇到一位身怀高超棋技的捡烂纸的老头。老头给了王一生一本奇异的棋谱。其中的棋理,不但对于中国象棋、围棋或国际象棋很有用,似乎对于其他方面也有借鉴作用。 中外文学作品中,描写棋类活动的场景不少,但是把棋的理论讲得像《棋王》这样清楚的,我还没有读到。看来阿城本人是懂棋的。
《棋王》原文摘录如下: http://www.kanunu8.com/book3/7095/16994.html 我想起了传闻中的捡烂纸老头儿,就问:“是捡烂纸的老头儿吗?” 他[注:指王一生]看了我一眼,说:“不是。不过,捡烂纸的老头儿棋下得好,我在他那儿学到不少东西。” 我很感兴趣地问:“这老头儿是个什么人?怎么下得一手好棋还捡烂纸?” 他很轻地笑了一下,说:“下棋不当饭。老头儿要吃饭,还得捡烂纸。可不知他以前是什么人。 有一回,我抄的几张棋谱不知怎么找不到了,以为当垃圾倒出去了,就到垃圾站去翻。正翻着,这老头儿推着筐过来了,指着我说:‘你个大小伙子,怎么抢我的买卖?’ 我说不是,是找丢了的东西。他问什么东西,我没搭理他。可他问个不停,‘钱,存摺儿?结婚帖子?’ 我只好说是棋谱,正说着,就找到了。他说叫他看看。他在路灯底下挺快就看完了,说 ‘这棋没根哪。’ 我说这是以前市里的象棋比赛。可他说,‘哪儿的比赛也没用。你瞧这,这叫棋路?狗脑子!’ 我心想怕是遇上异人了,就问他当怎么走。老头儿哗哗说了一通谱儿。我一听,真的不凡,就提出要跟他下一盘。老头让我先说。我们俩就在垃圾站下盲棋。我是连输五盘。老头儿棋路猛,听头几步,没什么,可着子真阴真狠,打闪一般,网得开,收得又紧又快。后来我们见天儿在垃圾站下盲棋,每天回去我就琢磨他的棋路,以后居然跟他平过一盘,还赢过一盘。其实赢的那盘我们一共才走了十几步。老头儿用铅丝扒子敲了半天地面,叹一声,‘你赢了。’ 我高兴了,直说要到他那儿去看看。老头儿白了我一眼,说,‘撑的?!’ 告诉我明天晚上再在这儿等他。第二天我去了,见他推着筐远远来了。到了跟前,从筐里取出一个布包,递到我手上,说这也是谱儿,让我拿回去,看瞧得懂不。又说哪天有走不动的棋,让我到这儿来说给他听听,兴许他就走动了。我赶紧回到家里,打开一看,还真他妈看不懂。这是本异书,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的,手抄,边边角角儿,补了又补。上面写的东西,不像是说象棋,好像是说另外的什么事儿。我第二天又去找老头儿,说我看不懂。他哈哈一笑,说他先给我说一段儿,提个醒儿。他一开说,把我吓了一跳。原来开宗明义,是讲男女的事儿。我说这是四旧。老头儿叹了,说什么是旧?我这每天捡烂纸是不是在捡旧?可我回去把它们分门别类,卖了钱,养活自己,不是新?又说 咱们中国道家讲阴阳,这开篇是借男女讲阴阳之气。阴阳之气相游相交,初不可太盛,太盛则折。折就是‘折断’的‘折’。我点点头,‘太盛则折,太弱则泻’。老头儿说我的毛病是太盛。又说,若对手盛,则以柔化之。可要在化的同时,造成克势。柔不是弱,是容,是收,是含。含而化之,让对手入你的势。这势要你造,需无为而无不为。无为即是道,也就是棋运之大不可变;你想变,就不是象棋。输不用说了,连棋边儿都沾不上。棋运不可悖,但每局的势要自己造。棋运和势既有,那可就无所不为了。 玄是真玄,可细琢磨,是那么个理儿。我说,这么讲是真提气,可这下棋,千变万化,怎么才能准赢呢?老头儿说这就是造势的学问了。造势妙在契机。谁也不走子儿,这棋没法儿下。可只要对方一动,势就可入,就可导。高手你入他很难,这就要损。损他一个子儿,损自己一个子儿,先导开,或找眼钉下,止住他的入势,铺排下自己的入势。这时你万不可死损,势式要相机而变。势势有相因之气,势套势,小势导开,大势含而化之,根连根,别人就奈何不得。 老头儿说我只有套,势不太明。套可以算出百步之远;但无势,不成气候。又说我脑子好,有琢磨劲儿,后来输我的那一盘,就是大势已破,再下就是玩了。老头儿说他日子不多了,无儿无女,遇见我,就传给我吧。我说你老人家棋道这么好,怎么还干这种营生呢?老头儿叹了一口气,说这棋是祖上传下来的,但有训——‘为棋不为生’。为棋是养性,生会坏性,所以生不可太盛。又说他从小没学过什么谋生本事,现在想来,倒是训坏了他。” 我似乎听明白了一些棋道,可很奇怪,就问:“棋道与生道难道有什么不同么?” 王一生说:“我也是这么说,而且魔症起来,问他天下大势。老头儿说,‘棋就是这么几个子儿,棋盘就这么大,无非是道同势不同,可这子儿你全能看在眼底。天下的事,不知道的太多。这每天的大字报,张张都新鲜,虽看出点道儿,可不能究底。子儿不全摆上,这棋就没法儿下。’” 我就又问那本棋谱。王一生很沮丧地说:“我每天带在身上,反覆地看。后来你知道,我撕大字报 [注]被造反团捉住,书就被他们搜了去,说是四旧,给毁了,而且是当着我的面儿毁的。好在书已在我脑子里,不怕他们。” 我就又和王一生感叹了许久。 [注] 王一生撕大字报就是为了帮助那位捡烂纸的老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