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的语文老师,就那么几位,形象基本都没忘,要说授课特点和内容,就得数高一时,教语文的先生还能记住。那时还是恢复高考没几年,按当时的话说,一切都是百废待兴,对孩子的考大学,绝对是每个家庭的重中之重,偏偏先生有些另类,好讲课本外的东西,所以先生谈不上是一位好老师。按理先混进那个大门是最大的目标,课本的说文解字当然最是为重要,不过先生好像是忘记了这个根本,他的课是天马行空,生香鲜活,奇闻怪见,风土人情,名人轶事,文化典故,什么都谈,什么都侃,常常是满堂笑语,往往即将下课时,先生才好像想起,拍马回旋,回归书本。可惜后来,班上有几位教育系统的子弟,回家汇报后,先生大概被领导请去喝茶,风格迥变,不再生活,按部就班讲解,课堂又复成了无生气,很是枯燥。 倪是先生的姓,他有一个很文艺的名字,先生已仙去多年,在此也就不提了。第一次见先生,是高一第一学期开学第一天上课的早晨,先生顺着阳光,左边的胳膊下夹着书本,走上了讲台。先生是一个瘦高个,花白的头发,一如那时代的发型,往后梳,不过还是有些蓬乱,一件旧的蓝色中山装,也同样一如那时代人们,左边的胸前口袋插着钢笔。他有着农民般的古铜色的脸庞,很随意修剪的花白胡子,那时先生右派刚平反,可以说是洗完泥脚直接进了教室。他的声音有些嘶哑,欣长的手指写着非常漂亮的粉笔字,是我所有老师中写的最漂亮的一个,先生应是研习的颜体,圆润而厚重。非常喜欢他的字,常常把先生在黑板上所有的字,一个不漏地模仿在自己的笔记本上,一直到高中一年级的结束。很长一段时间内,我的字一直按先生风格写,后来才慢慢地脱离他的风格,但还是有些影子,可以不谦虚地说,我的字也很漂亮。 先生应读过不少杂书,所以给我们讲的也就很杂。从《三国》开篇,聊到黄山的险;从南京城的风水,侃到朱元璋的歪诗;从故乡名字的来历,扯到茴香豆的茴字的几种写法。不过这次先生不是用指甲蘸着酒写在桌上,而是用他漂亮的粉笔字写在黑板上。看着先生的神情,花白的胡子和瘦高的身形,想象着穿上长袍后的先生,隐隐约约地就和鲁迅先生笔下的孔乙己重叠起来,排出九文大钱,要了两碗酒和一碟茴香豆,不过先生要比孔乙己幸运,还有洗干净泥脚的机会,不用求着别人来听他讲解茴字的几种写法。 故乡是一文化古城,依江而建。虽说城不大,但古往今来,不少文人雅士,英雄剑客在此曾留下踪迹,这也是先生最喜欢讲的部分。城中有一座类似于鼓楼式的建筑,有些年月了,名曰镇淮楼。不是很明白,明明是建在长江边,为啥叫镇淮。先生说当年,朱元璋还未登基前,一直在故乡一代屯兵,一次和手下登上镇淮楼时,诗性大发,赋诗一首: 中原杀气未曾收, 淮南淮北草木秋。 我登镇淮楼一望, 满天星月大江流。 先生给我们解释说,这第一第二句还行,这第三句不能称之为诗,就是一大白话,这第四句,有月亮,怎会有满天的星星。一众下属想笑却又不敢,所以这段笑话一样的诗也就随地方志,保存流传下来。其实按我说,相对文化程度不是很高,小和尚出身的朱元璋,能编出前两句,已是难能可贵,又何求全。先生还给我们讲过不少朱元璋留下趣闻轶事,比如故乡有一地名叫卸甲岭,说是朱元璋刚把盔甲卸下,追兵就杀到,很是狼狈,等等。由于那一段时间,先生经常讲有关的故乡风土人情,历史典故,比如伍子胥过昭关等,勾起那时的我对故乡的历史的兴趣,偷闲时,还去过地方志办公室,翻阅一些资料,对故乡有进一步的了解,这也算是先生的一份功劳。先生的确不擅于按部就班地说文解字,不过这无意之中的东侃西扯,倒是给学生丰富了不少课本以外的知识,引起学生对自己生长的故土的了解,这么看起来,同样是传道授业,这老师的好和不好的也就显得有些模糊,一如世间的万物,黑和白只是相对而言,更多的是中性色彩。 离开故乡,上大学后,没有再见过先生。后来听说先生病故,据说先生走的时候很安详,还和老伴说了孩子都大了等几句家常话。多年后,在加拿大还有一个曾经的学生撰文纪念他,作为老师,先生九泉之下,应能含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