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初期的一段时间里我家附近的那个大学里时常发生武斗，后来武斗之风蔓延到那个大学的附属高中里，有一次还打死了一个老师。那时候我家有个本家亲戚正在那个高中里读书，那亲戚年少时在老家农村生活，不知是否因为他外表土气而且显得有些迟钝的缘故，学校里的红卫兵组织仿佛无视他的存在，未向他敞开革命大门。失意无聊之际，他常常跑到我家来，趁我父母不在家，自说自话地从父亲书架上抽几本《收获》之类的带走，却很少带回来。后来父亲发现书架上排列的书日渐稀松，一些书莫名其妙不翼而飞，还责怪我瞎翻弄丢了，使本人无故遭受连累蒙受了一段时间的不白之冤。有时候那“窃书”的亲戚晚上也会来家里坐坐，与我父亲聊聊学校里的革命形势和阶级斗争新动向。我那时候虽小，但仿佛“唯恐天下不乱”之心已经自然萌发，见到大人们神秘兮兮地聊天，喜欢拖张小板凳，凑坐到边上去听热闹。虽然那个本家亲戚也不过是个高中生，而且我心里并不怎么佩服他，但他个头比我父亲还高些，在我眼里已然也是个大人。

有一次，那亲戚说学校里一个老师被打死了，而打死那老师的两个红卫兵小将是他的同学。关于那老师被打死的消息当时正在我们住的那一片传得纷纷扬扬，只是没人说得清具体细节，本家亲戚的话解开了那个谜。据本家亲戚说那老师姓Z，当时正接受隔离审查，关在高中住宿部宿舍楼的一间小屋里。两个红卫兵小将——也就是本家亲戚的同学——晚上与Z老师同住一屋，负责看管监视。有一天半夜里，不知怎地，Z老师爬起来去掐其中一个小将的脖子，可动静太大，惊醒了另一个小将，爬起来抄家伙打Z老师的后脑勺。但Z老师还不松手，可是抵不住两个打他一个，后来被掀翻按到在地，其中一个红卫兵顺手抓到边上的大镜框砸Z老师的脑袋，镜框砸烂了，Z老师的脑袋也砸烂了，血流四溅，后来就不动弹了，被砸死了。

听本家亲戚说其实Z老师的问题原本并不是很严重，但无奈他脾气耿直，总是对抗运动，红卫兵认为他态度嚣张，要灭他的威风，打他的气焰，就将他关了起来。可他依然不买账，竟胆敢掐革命小将的脖子，于是终于连性命也丢了。在当时那种环境之下，“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死了就死了，并没有谁会特别惦记着，至多不过是数日之内可以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过了几日，便风平浪静，一如平常。好像河水中投入的石子，瞬间溅起几片浪花，之后水面上显出一圈水纹，由里向外推出去，再过片刻，水纹被河水吸收，水面便平静如初。沉睡于河底的石子既没有谁会看到，也没有谁会想得起的一样。

本家亲戚又说到另一个老师，叫做“大佬L”的，说原本红卫兵小将们最想收拾的其实是这个“大佬L”。“大佬L”是个体育老师，年轻时候拿过华东地区中量级拳击冠军。据说争夺冠军时候，被对手揍得鼻青脸肿眼睛都睁不开了，但他咬牙硬挺着没有被打倒。后来对手因犯规次数太多，冠军就判给了“大佬L”。“大佬L”虽说冠军拿的似乎缺少点王者风范，但传言他一拳能打出四百斤，身手还是十分了得的。红卫兵们想要啃硬骨头，所以原本锁定“大佬L”为目标，打算像当年解放军在孟良崮以多打少围歼张灵甫那样，啃下“大佬L”的。可是没想到“大佬L”不是张灵甫，也不是硬骨头。他全然放弃抵抗，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一群小将群殴他，他就抱住头挨揍。后来连单个红卫兵都敢随便揍他的。

在听说“大佬L”的故事之后不久，有一次看到一群“牛鬼蛇神”在红卫兵小将的监督之下挖防空洞，父亲指着里面一个壮实的汉子告诉我：那人就是“大佬L”。我看“大佬L”烈日之下汗流浃背，不时用脖子上的毛巾擦脸上的汗水，挑土干活却十分卖力的样子。我对父亲说：这人真窝囊啊。父亲却说：他不窝囊的，他是个聪明人。但我那时实在看不出他聪明在哪里。

数年之后，我进中学读书，那时候文革已近结束，许多之前的“牛鬼蛇神”被落实政策开始重新做人，“大佬L”也被解放，继续做体育老师。我那时参加学校的田径队，“大佬L”是田径队的总教练，如此便有了近距离与他接触的机会。我发现“大佬L”其实是个挺有趣的人，他教人投掷手榴弹时告诉他们脑子里要带着敌情观念，说：前面是国民党反动派的碉堡，谁去把它炸掉？一个学生说：把这个光荣任务交给我吧。然后冲几大步，把手榴弹投掷出去。手榴弹在天空划个弧线，落下去后没有达到预期距离。“大佬L”摇摇头，嘴里“啧啧”两声，说：没有炸到，敌人的机枪还在扫射，我们的同志正在牺牲，党和人民在看着你们，谁再上去？这时候田径队里手榴弹扔得最远的那个学生就会跑出来说：我去，让党和人民等着我们的胜利消息吧。然后也是几大步，手榴弹在上空划个更大的弧线，落在很远的地方，“碉堡”就算报销了。“大佬L”就会拍手叫好，并竖起大拇指说：英雄啊。

相处熟了，有的学生怂恿那个炸碉堡的英雄与“大佬L”掰手腕。“英雄”比“大佬L”高一个头，一顿饭吃十七八个馒头，是五六十个中学参加比赛的区中学生运动会手榴弹项目的冠军。“大佬L”也不推辞，两人便掰起手腕来。“英雄”面红耳赤，太阳穴边上的青筋仿佛要爆裂，“大佬L”却若无其事，我自岿然不动。后来“英雄”急眼了，两只手一起上，依然未能摆平“大佬L”。“大佬L”用另一只手拍拍英雄的肩膀说：平了，平了。意思是不分胜负。但我们都知道“大佬L”要摆平“英雄”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我稍大之后，在书里看到刘邦的宰相萧何为了解除刘邦对自己的怀疑，免得功高震主有不测之祸，曾经故意抢占民田作践自己自毁一世英名的故事，那时忽然想到了“大佬L”，也明白了父亲当初为什么说他聪明。他并非没有骨头之人，只是识时务而已。萧何是政治圈里的大人物，审时度势韬光养晦之类是必修的功课；“大佬L”一介平民，为了生存也不得不学会识时务，可见做人有时实在不是很容易。孙中山说：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实在是洞察世事的至理名言。在革命大潮面前，骨头不软则只有死路一条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