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底,我向加拿大驻日本大使馆递交了移民申请,当时对申请结果并不敢抱太大希望,总觉得移民这种事情好像有点天方夜谭。当初国内莘莘学子里许多优秀的大学毕业生为了去美国加拿大留学挤破头考托福,结果考了高分仍被拒签的情况屡有发生,拒签的理由据说就是有移民倾向,怕人家有去无回赖在美国加拿大不走了。有移民倾向就拒签,那堂而皇之申请移民,摆明了是要把“倾向”付诸实际,岂有不拒之理?然而不料,申请递出后一个月不到,就来了面试通知。得到面试通知时颇觉喜出望外,同时也有些紧张,怕英语太烂,过不了面试。还好之前曾跟一个美国佬罗伯特学了一段时间英语,之后又曾去一个英文会话班上过几次会话课;得到通知后再赶紧翻出英文课本,每日鹦鹉学舌地跟着磁带读课文,结果面试时运气不错,未费周折就蒙混过关了。那个高大白胖手背上长着一层黄毛的洋人移民官隔着他的办公桌从转椅里欠身伸过他厚实的大手来友好地同我握握手,说:Welcome to Canada.那话听了着实让我开心高兴了好一阵儿。 由领事馆回家路上,有一种非现实感。一个小时前坐在大使馆移民官办公室外等待面试时,忐忑不安中打量墙上一幅加拿大巨幅风景相片,里面蓝天之下白雪覆盖着连绵山脉,有枫叶树丛,有碧绿静谧的湖水,湖水中倒映出雪山枫叶,那景象使我对加拿大的印象具象化,一边感叹加拿大的美丽,一边又觉得那美丽的国度是如此遥远和神秘,似乎与自己之间难以发生关联。自己纯粹是鬼使神差偶然来到这大使馆里来瞎碰运气的。然而仅仅一小时后,我却得到了“Welcome to Canada”的许可,现在手里握着体检表格,只要身体健康无恙,我与那片蓝天绿水红叶白山之间就只差一张机票了,兴奋之中一时真有些难以置信。 到1996四月,我大学院的课程将结束,同学们早都在考虑毕业后的出路,处于一种对前途不定的不安心情之中。我自然也是那种心情。当时出路无非三条,一是找日本公司就职工作,二是继续在大学院里读博士课程,三是打道回府回国。我当时在那三种选择里犹豫不决,难做定夺。之所以难做定夺,是我内心里对那三种出路其实都无甚兴趣和热情。当时自己很排斥回国,因为与自己同时或稍晚于自己出国的昔日国内的同学去了美国加拿大或澳大利亚的,都早已各自取得绿卡,生活工作也都已安定下来。相比之下自己在日本蹉跎数年,一无结果,倘若最后打道回府似乎总有些灰溜溜的无趣感。另一方面,在日本就职于我也没有太大吸引力,我知道自己散漫成习,日本的企业文化会使自己大不自在。剩下一条出路是继续读博士,但我那时读书早已厌倦透顶,一想到再读博士之类便有想要呕吐的感觉,况且年龄也已老大不小,再读下去就成孔乙己了。在这种犹豫不决前途难定的心境中,95年夏天时去澳洲旅游了一次。太太的妹妹妹夫那时在澳洲已经定居,我在澳洲游玩时他们劝我何不干脆移民去澳洲或加拿大,那使我十分心动,但不知有几分可行性。太太妹夫的朋友正巧是帮人办移民的,向其咨询之后说我符合移民条件,教我如何申请。我由澳洲回到日本之后,即开始着手移民申请准备,回国办理各种公证和以往出国前的工作经历证明等必要书类材料,于95年底同时向澳大利亚和加拿大两国驻日本大使馆递交移民申请,结果如上所述加拿大移民很快有了结果(澳大利亚后来也来了面试通知,但其时我已身在温哥华多时了)。 当我完成体检,移民事情已成定局之后,告别日本的时间便近在眼前。那时忽觉心中对东京对日本都有一份浓郁的留恋不舍之情,是之前自己并未意识到的。屈指算来,我那时在东京已呆了八年,足够完成一个抗日战争。但八年之中我总觉得自己如一叶浮萍,内心毫无归宿感。我心中明白日本是我的暂栖之地,早晚我会离开日本去往他方,然而何时离开,去往何方,并不十分明了。如今忽然说走就走,行将永别业已生活八年之久,一切都已经那么熟悉习惯,那么理所当然了的东京,心中不舍之情油然而起。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日久生情”,八年时间已使得自己于不知不觉之间“爱”上了东京。八年里日复一日的生活学习打工,八年里的林林总总点点滴滴,都与东京交织在一起成为我生活里难以割舍和忘怀的一部分。 离开东京前不久,我曾于夜晚坐山手线去池袋东口步行街和新宿歌舞伎町等热闹地带闲逛,一边随意看着璀璨灯光映衬之下熙熙攘攘的行人在夜幕中的大街上来来往往,一边脑海里浮现出自己这八年来在东京生活的种种情景碎片。我想起刚到日本时每日坐山手线到池袋去明治日语学校学习日语的情形;想起下课后去打工前与画家Z君站在池袋车站里一边瞎聊天,一边恶作剧地盯着来往于面前的美女看的情形;想起小L在山手线电车里要我不说中文说日文的情形;想起大L坐在我菊富士荘里那狭小的四帖半房间里感叹“宝刀未试,愧对父母”,畅谈他“骑天下美女于胯下”的宏伟志向的情形;还有在市谷打工场所小林君一边比划一边写汉字教我日文的情形;还想起那个中岛君一脸认真地倾身向前,问我“中国女人干那事儿时,发不发声”的情形;我还想起这八年来在东京所接触和结识的许多人,想起当初在新宿打工时认识的沉默寡言的胎中君;想起日中学院和东京外大的同学老师们;想起蕨市不动产的丰岛社长和小林议员;而最使我难以忘却的是曾给我许多帮助和鼓励,可如今却已不在人世了的小岛胜治先生。 1996年四月,外大毕业式结束。我从外大留学生会馆搬出(读大学院时,我从蕨市搬进留学生会馆居住),将诸多行李寄放于日本友人吉田君家中,回上海做短暂休息。五月收到加拿大使馆寄来的移民登陆通知,收到通知后返回东京,在C君家小住数日,之后便由东京成田机场出发前往加拿大温哥华移民。离开东京前的最后一日夜晚,在东京的十来位朋友在新宿的某家饭店为我饯行,C君,吉田君,大小L,小B等人都去了。 次日上午C君开车送我去机场,接近成田机场时,车窗外绿色田园景象映入眼中,忽然想起八年前初到东京时的情景:我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日本人没有那样穿的)站在机场到达处的出口等大L来接,片刻之后大L气喘吁吁地跑来,边说抱歉晚了,便帮我推行李去地下坐京成线电车回东京。电车在地下黑暗中穿行,大L在电车中对我说他打算考东京大学或京都大学之后,问我有何计划和打算,我那时一头雾水,没有打算只有迷茫和不安。电车在黑暗中穿行数分钟之后,忽然破土而出,绿色田野扑入眼睑,田野中的电线杆快速向电车后闪去。当时的田园风景又在眼前,八年长到可以完成抗战,却又短得仿佛一瞬间,就像那些田野里的电线杆倏忽之间闪向身后,成为过去。我站在八年后的这一端,回望八年前的那一端,毫不模糊地看见那个傻呵呵呆站在机场出口处的蓝色羽绒服的自己。那时是来东京报到,现在是与东京告别。 在机场与送我的C君握别。进安检过海关,在海关处交出了我在东京八年的身份证——外国人登陆证明书。飞机在跑道上滑行,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声,身体向后仰靠,飞机斜刺着冲向天空,我从窗口向下望去,绿色田野变得倾斜,错落在整齐田野中的房屋很快变得如同玩具,道路上蚂蚁大小的汽车缓缓爬行,飞机机翼不断有大片云朵闪向后方,终于飞机完全被云朵保卫,下面的田野房屋道路汽车都消失不见。我对自己说:再见啦,东京!(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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