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顿时焕然一新,这是我第一次带上眼镜时候的深刻印象。树叶仿佛更绿了,就像一场大雨冲刷过一样。空气也瞬间透明清澈了,模模糊糊似尘似雾的东西忽然就烟消云散了。南京路上商店的玻璃橱窗变得分外明亮,路上熙熙攘攘的人们一个个也都泾渭分明你是你我是我,男的是男的,女的是女的了。一切都那么赏心悦目。 我是中学一年级配的眼镜。那次班级视力检查,我的双眼裸眼视力都是0.3。其实0.3也看的并非清晰准确,那几个E字符号的线条边缘都是向外模糊扩张开去的,就像写毛笔字,墨汁太稀,笔又沾汁过多,一写到毛纸上立刻就向周边化开去一样。 母亲对我一夕之间变成近视眼非常愤怒,完全不可接受,“要死唻,你呀”,她不住地重复这句话,当然并非真的担心我要死了,那是她表达事态严重的习惯语,在我们那里家长群中似乎很常用(但都是当妈的用),那话其实来自于上海话的“要洗夸唻侬”(要死快了你)。几天之内母亲似乎并不甘心接受那个“0.3”,她总是自己测试我,我们去四平路那里空四军大院看京剧《杜鹃山》演出,在路上她手指对面一路牌问我写的什么字,我不看都知道,“国权路”我说。她说“你不是看得到吗?”“那个看不到也知道啊”。她又指一路上门牌号码问:“那个是几号啊”,“看不出,跟你说了看不出嘛”,我觉得不胜其烦。“要死唻,你呀”,母亲口气充满恨铁不成钢的无奈。但那以后也只能接受“0.3”的事实了。 其实我心里明白自己并非一夕之间变成“0.3”的,早一两年,还在小学六七年级时我就已觉察到了那个事实。那时常有人抱怨我目中无人,同我打招呼视而不见,其实我“视”或“不视”都一样“不见”,隔开几步,眉毛眼睛便糊作一团,鼻子好像一坨湿面随意按在脸部中央,没有线条没有轮廓;再隔远点张三李四王五,哪个是哪个根本分辨不清。有一回,一个熟人突然一步跨到我面前,拦住我的去路,手臂在我眼前一抡,“喂”,他说,“现在你看得到我了吗?”他告诉我,之前好几次在路上遇到我打招呼时,我都没理他,使他觉得受伤害,“小子,有什么了不起的,摆什么臭架子。”后来是另一个朋友告诉他我其实是看不见,于是他便特意来验证一下。 我后来怕自己看不到熟人与自己打招呼引起不必要的误会,一度走在路上目光向下,避免东张西望与人视线相遇而又不自知,弄得如横路敬二似的,视线没有焦点。但即使是那样我也不想戴眼镜,依然冒充视力1.5——小学使用的视力检测表是放在面前看的很小一张纸,那表测定结果我也确实能看到1.5,我小学班级里总共就俩仨人戴眼镜,他们因戴眼镜而被人取笑,我不想加入他们的行列成为被取笑对象中的一员。 然而一进中学,情形有了改变,0.3不能继续滥竽充数假冒1.5。与小学时候不同,中学上课要抄许多笔记,老师写在黑板上的东西我根本看不清,座位从最后一排换到第一排也无济于事,到了检查视力时,隔开五米看贴在墙上的视力表,除了上面几行个头大的朦胧E之外,下面一片白乎乎。------- “不行就配眼镜吧”,父亲说。 “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倒在床上看书;读书写字要离开书本一尺;看书一小时,要起来活动活动,看看远处;要多做眼保健操。讲了没用的,都当耳边风,现在好了,0.3,要死唻,再这样下去,以后要瞎了,啥都看不到”,母亲忍不住喋喋不休。 “近视眼是遗传,你如果不近视,我也不会近视”,我试图反击母亲。 “胡说八道。什么遗传?你怎么不遗传点好的啊?你爸眼睛好,你怎么不遗传他啊?你两个弟弟眼睛好,他们怎么不遗传啊(其实俩弟弟后来也都近视,戴上了眼镜)?还强词夺理。我近视也不是先天的,我小时候点煤油灯,要学习还要做针线活,哪有你们现在那么好条件啊,日光灯,不干活就读点书还看出个近视眼来,说了不听,还强词夺理狡辩讲歪理,谬论”母亲劈头盖脑说我。 父亲带我去南京路吴良材眼镜店配眼镜。他说那是上海最好的眼镜店。那店里的服务似乎确实不错,以前我母亲眼镜架上的小螺丝松了,眼镜还老往下滑,去那店里修理过,换了螺丝后那里的师傅又帮母亲把眼镜腿在一煤油灯似的玩意儿上烤烤,之后用手向里弯曲眼镜腿,完了又双手托着眼镜替母亲戴上,那眼镜就不再向下滑落,无需不住用食指向鼻梁上推了。母亲问那师傅要多少钱?那师傅说为人民服务不要钱,让母亲好生感激,说吴良材就是吴良材,服务质量就是好。 配眼镜的师傅很耐心细致地给我验光测眼距,反复调换镜片,让我戴着《地道战》里山田队长式的圆形验光眼镜看近处看远处,我发现远处一片光明,数步之外对面柜台里修眼镜腿师傅的鼻毛都能分辨。“好了,300度”,验光师傅告诉父亲。配眼镜用了十多元钱,相当于两个月的房租。眼镜一周后可取,回家路上父亲关照我以后就戴着眼镜,不要摘摘戴戴以免度数加深。 眼镜帮助我从0.3又回到了1.5,远处人的眉毛眼睛分开了,脸部中央的湿面坨有了清晰的鼻子摸样和线条,最重要的是老师写在黑板上的数学公式化学分子式牛顿定律还有“死去元知万事空”“家祭无忘告乃翁”之类的一切都一目了然,看得清清楚楚了。世界焕然一新,一切都是那样的赏心悦目,然而也有美中不足,而且是让我觉得其烦无比的大不足,带上眼镜我才忽然发现我脸上的青春痘已到了泛滥成灾的地步。(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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