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大学还是要办的”的最高指示是下乡前就发布了的,那时候大学办了没有,我没注意。到了连队以后,任何与“学”字有关的部门更不在我的视线之内了。寒冬已逝,一九七二年春,搁置了几年的最高指示,突然间被大张旗鼓地从抽屉里请出来,万般隆重地摆到了桌面上。 指导员向全连宣布,团里分给二十一连三个名额:两个大学、一个中专。之后,党支部把连队骨干分子的名字像排排坐分果果一样列队候选。他们中间,有脚踏实地任劳任怨干活的,有辛辛苦苦发誓言呼口号串门子的,也有两者兼而顾之的。全连上下,没人再关心青土豆的问题,大家的话题自然而然地转移:到议论和猜测,支部可能推荐谁,被推荐者合适上哪个学校。 “要从有实践经验的工人农民中间选拔学生”像和煦的春风吹开了连队里部分人的心扉,像美妙的音乐诱发他们的憧憬。 柳云琴变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吃完晚饭就没影了,天快亮的时候才蹑手蹑脚回屋,脸不擦脚不洗地钻进被窝。宿舍里的人心照不宣,都知道柳云琴正在紧张的运筹之中。我想象得出柳云琴那两只眼睛怎样虎视眈眈地紧盯着这三张命运的通行证。她要利用手里攥着的三年来挣得的几张王牌去赢得把这来之不易的争上游的机会。 这天晚上,指导员终于代表党支部在全连大会上公布了推荐名单:殷向东上中国人民大学政治系,柳云琴上清华大学数学系,周玫上沈阳市中医学校。指导员的话像大厨子在滚烫油锅里扔下一条湿漉漉的臭黄鱼,会场里立马乱哄起来。人群中有撇嘴的,摇头的,嘲讽的,愤然的,小声嘀咕的,大声骂街的,不一而足。 “我操,不是说妇女顶半边儿天吗?何年、何月、何日让这仨把整个天全给占了?”这是一个男青年的声音。 “嘿,老谋深算的周玫让愣头青柳云琴给算计了。”我身后一个人低声说。 有人接茬:“人这是大智若愚。” “大智若愚用在她身上算是白瞎了。”另一个慢悠悠的南方口音用东北话接上去。 “小六九跻身高等学府,行啊她!” “得得得,你甭挤对柳云琴,人正经为咱们连队流过汗,那俩呢?” “这下的叫啥雨点子?咋没司马呀?”这是司马东北老乡愤愤不平的声音。 “咳,司马是属‘老黄牛’的,不拾闲儿不惜力,留下有用呗。”又有人应声。 “即便是推荐六九届的,也该是臧海凝呀,那才是块上学的料儿呐。” 连平时对知青的事不怎么上心的老职工都发出质疑:“这算整得啥景儿?咱们连小青年儿有小二百来人儿呢,北京、上海、哈尔滨、天津、温州、鹤岗的,还有咱这疙瘩的。骨干分子也不光是北京的,咋推荐了三个都是北京的?” 散会以后,我、宫苹和臧海凝不谋而合地凑到一起,漫步到了江边,并排坐在江堤上。汩汩流淌的水声轻柔而单调,一轮皎洁的圆月尚未升入深空,不遗余力地将它的清辉撒在凄寂的原野上。江面是墨黑的,月光像聚光灯一样反射在我们面前的一片水中,粼粼波痕异常明亮,竟然有些刺眼,我们三个人都像着了魔似的盯着那一小片散发着光芒的江波,默默无语。 前段时间臧海凝圆满完成了带队上山伐木的任务,受到团里通报表扬,参加了团里和师里组织的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讲用会。他春风得意,见了我也像是忘记了跟我生气的事。我和宫苹一直没跟他好好聊过天,连问他回北京情况的机会都没有,庆庆和陈勇的行李也是我和宫苹俩人给托运回北京的。 “党支部推荐这仨人儿,没想到。”我首先打破了沉默。 “你觉得意外?”臧海凝煞有介事地嘿嘿一笑,“我一点儿没觉得。这场戏还没演完,好戏在后头呢。”语音里显然带着不满。 宫苹问:“党支部的决定既然在全连大会上宣布了,还能撤回?” 我应和宫苹,对臧海凝的话表示怀疑,“我觉得不会。” “非也!”臧海凝拿腔作调地说,“你们等着瞧吧。”他对他自己的预见一向是胸有成竹、信心满满。 “你们听见会场底下人的议论了吗?”宫苹轻声说,像是她的话怕被人听见。 我说:“没关系,臧海凝。你是团支部委员,又是咱们连宣传报道组副组长,明年党支部肯定推荐你。” 宫苹也说:“没错儿,臧海凝,你别灰心。” “我臧某人岂会为区区小事灰心?‘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臧海凝斩钉截铁,声音之大,像是整个人会腾得一下子跳起来,挥着拳头向谁挑战。 我说:“我不明白这‘社来社去’是怎么个来去法儿。比如说,柳云琴上清华学数学,再回到连队?咱们这儿的生产实践用得上大学的数学吗?” 臧海凝说:“走了就走了,不可能再回来,要不那帮人那么争先恐后的?”停了一会儿,他说,“现在社会上有不少关于上山下乡的流言蜚语。” “什么流言蜚语?”想起庆庆信里的话,我不安地问。 “说知青上山下乡是‘下乡镀金’、‘变相劳改’、‘廉价劳动力’什么的。” “‘变相劳改’、‘廉价劳动力’,听着真别扭。怎么讲?”我迟疑地问。 “顾名思义,‘变相劳改’是从思想意识上而言,而‘廉价劳动力’是就生产力而言的。说来话长,你们也不见得爱听,也未必听得明白。反正那意思是,上山下乡并不像宣传的那么回子事儿。”今晚他好像没心思长篇大论。 宫苹问:“那你觉得呢?” 臧海凝说:“我觉得,第一,‘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是毛主席亲自说的,要是相信这类传言,那不就是连毛主席都不相信了吗?第二,从一开始就有人抵制上山下乡运动,现在又有人想破坏上山下乡运动,反正我对我选择的这条路坚信不移。” 我又问:“你跟陈勇吵架就为这个?” 臧海凝的口气转为气哼哼的,“我对他们俩当兵一点儿异议都没有。只要是艰苦创业,不管是去昆仑山当运输兵或者海防前线挖战壕,我都热烈欢送。问题是,他们奔着北戴河部队疗养院去了,这跟当逃兵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的区别。” “革命的需要呗。”我调解地说。 “哼,北戴河疗养院那小地球离了他俩还不转了呢!” 宫苹说:“臧海凝,你这么坚决,就是说,你要是被推荐上大学,上完了还回来,是吗?” “我?第一,推荐名额里没有我;第二,我没说过我想上大学;第三,即便是推荐我了……” 见臧海凝不正面回答宫苹的问题,我给他递了一个“梯子”:“对那些被推荐上大学的人来说,就等于他们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使命已经完成,又能回到课堂上去了,而对咱们绝大多数人来说,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是没头儿的事儿,是吗?” 自从“大学还是要办的”的指示又被提上了国家大事的日程,我思来想去越来越搞不清“再教育”的全部含义了。 “你怎么跟那些鼓吹‘下乡镀金’的人一个论调?咱们留在这儿也不全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还肩负建设边疆保卫边疆的重任呢。”平日口若悬河的臧海凝今晚像是没兴致,说到这里又打住了。 我吐了一下舌头,说:“哟,我是不是挺反动的?你们可别当真呵。” 臧海凝奚落我:“瞧你这点儿胆儿。众目睽睽之下敢往右派家跑,这会儿又吓成这样儿,你这人真矛盾。” 宫苹的胳膊挽住我的胳膊,一只手轻轻地拍着我的手背,像是说:别介意他的话。 “这有什么矛盾的?”我分辩说,“钱薇有病,我去看她,她住院的时候我从来没去过她家。” 宫苹用腿撞了一下我的腿,意思叫我别说了。 臧海凝一步不让,“当然矛盾,人光看见你去了,根本不看你去的时候钱薇在不在家。” “我不管,反正谁也挡不住我。”我的倔劲上来谁也休想阻止。 臧海凝也不依不饶,“那是题外话。” 月亮升入深空,它无声的脚步带走了水面上的波光,只留下一片墨黑。我转过头,看了看宫苹和臧海凝。他俩的目光在黑暗中闪烁,那里面藏着他们的心事。 夜的潮气弥漫在黑暗中,隔着棉裤我渐渐感到屁股下面冷冰冰的湿气。我往宫苹身边靠了靠,又挑起个话头:“我现在特怀念在学校的时候。‘文革’刚开始那阵儿我还挺高兴的,不用操心考中学了,觉得特解放,傻死了!” 臧海凝说:“我可没高兴过,我的三个志愿都是一零一中,就这么有把握能考上!说不考中学的时候我还真是挺遗憾的。” 宫苹说:“我也没高兴,我那时候一心一意想上师大女附中。” 见自己勾起他俩的憾事,我赶紧换了话题:“你们知道,我对小学时候的最美好记忆是什么吗?”接着,我小声唱起来: 你看那,万里东风浩浩荡荡,万里东风浩浩荡荡。 宫苹和臧海凝也跟着一起唱起来: 你看那,漫山遍野处处春光,漫山遍野处处春光, 青山点头,河水笑,万紫千红百花齐放。 春风吹,春雨洒,娇艳的鲜花吐着芬芳, 抬起头,挺起腰,张开笑脸迎太阳。 花儿离不开土壤,啊…… 忽然,我的声音颤抖了,宫苹也停下来。她把头靠在我肩上,轻轻地啜泣起来。 臧海凝站起来,挤坐在宫苹和我之间,一边一个搂住我俩的肩膀,然后,放开嗓门,唱下去。他的歌声在夜空中振荡,飘得很远很远。 “别难过也别丧气。来日方长,咱们仨都能活出人样来。”臧海凝说着,突然在我们俩每人嘴唇上狠狠地吻了一下。 黑暗里,我感到一种被亵渎的狼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