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宿舍,彩云说:“宫苹回来了,来找过你,我不晓得你到哪里去了。” “真的?”我大喜过望,跳舞似地来了一个原地大转身便往外跑。 彩云在身后叫:“等等,我跟你一起去。” “下这么大的雪,”我问宫苹,“你怎么回来的?” 宫苹说:“是,这雪下得可真不老小。” “宫苹,看见你回来了,北大荒欢迎你呢。”彩云取笑说。 恬静的宫苹笑了,“这欢迎真够可以的。离团部还老远的呢,小客车轱辘就开始打滑,一下儿歪倒在路边儿了。要不是路沟里全是雪,保准得翻了。正好老钱的马车从那儿经过,这帮人跟见了救命恩人似的,全挤着往马车上爬,要不是老钱护着,我根本抢不上去。亏得马车是空车,还是把那三匹马累得够呛,老钱直个劲儿地心疼它们。” 我数落宫苹:“你也真是的,待那么长时间了,索性等到开春儿呗,这会儿想起回来了。” 宫苹说:“连里写信叫我‘火速归队’,说有‘新情况’。” 我不解,“什么‘新情况’?要是老毛子开过来,等你赶回来,仗也打完了。” 宫苹说:“我已经上指导员那儿去过了,他说宣传股点名要我上团部广播站。” “真的?超假不受罚反而往上调,你这家伙来福了!”我都能感觉到满心的羡慕挂在自己脸上,“什么时候走马上任?高升了可别忘了这帮在连队吭哧吭哧干活儿的老姐们儿。” “指导员叫我明后天就去团里报到,我都好几年没广播过了。”宫苹似乎不够自信。 我说:“那有什么?还不跟骑自行车似的,会了就忘不了,反正你肯定不会跟现在这广播员儿似的把‘一丘之貉’念成‘一丘之骆’,‘棘手’念成‘辣手’,‘荒诞’念成‘荒延’什么的,听得头都大。” 彩云不像我那么刻薄,说:“也难怪,我同学在团部供销社,她说,现在这个广播员儿是六九届的。倒不是说六九届文化程度不够,宫苹,只要你细心点儿,广播之前把要读的文章捋一遍,不熟悉的字不要猜,查一查字典,就不会出笑话的。” “我觉得奇怪。”宫苹若有所思地说:“我既不是团员又没跟谁说过搞过广播,团里怎么想到调我?” “这是好事儿,想那么多干吗?以后我们上团部就有个落脚的地儿了。而且,每天都能听到你的声音,还不会觉着你不在连队了,这叫作两全其美。”我说。 “小丽,你想得可真远,赶情盼着我赶紧走呢!” “嗨,为你高兴还不领情?”我笑着跟宫苹拌嘴。 兰香在一边说:“瞅给你俩美的,这叫一人有福,俩人同乐。” 早上,全排人马上场院搓老玉米。走在去场院的路上,我看见老钱赶着马车上团部去,溜溜达达、悠哉悠哉地。秀莲和宫苹坐在马车上,还有跟车的王文柱和后勤排的老韩头。远远地,要是不知道她是搬家上团部广播站,宫苹身边的行李看上去只不过是她的影子。我心里忽然像是被什么擓了一下,空了。我朝着马车的方向发怔,眼睛里不再有马车,不再有任何东西。 “哎,站这儿干哈?走啊。” 被人推了一下,我才回到现实,没精打采地跟在大家后面。一整天,脑子里空荡荡的。干活的时候,心不在焉;休息的时候,闷声不响。班里的人知道我为什么心绪不佳,也不招惹我。 还不到收工吃午饭的时候,连长忽然派人叫在场院干活的所有人火速到连部办公室去验血。 大家一边往回跑,一边互相询问: “出啥事了?” “验血干吗?” “需要献血?” “哟,是咱连的人吗?” 跑到连部门口就得知是秀莲出事了,我的心扑通一下,紧跟在司马后面走进办公室。三个医务人员在抽血、验血。他们需要找到四个AB型血的人,已经找到两个,一个上海青年,一个哈尔滨青年。 等待抽血的时候,老韩头在一边,比手画脚地告诉我们,老钱的马车走半道儿上,正碰上从良种站跑出来的大种马,“良种站那帮小子贼他妈懒,老看不住那几匹种马,三天两头地往外跑。那大种马见了拉前套的母马,直起身就扑过来了。”老韩头白花花的吐沫星子差一点儿溅到我脸上,“好家伙!那大种马站起来黑乎乎的跟堵墙似的,咱们连这几匹马哪儿见过这阵势,吓得跟没了魂儿似地疯跑。宫苹连行李带人都被甩出去了,倒是没咋地,可是秀莲被颠噔得够呛。到了医院就早产了,失血过多,还在抢救呢。” 还好,我和司马是AB型血。办公室门外,蹦蹦车已经启动待发。我们四个献血人员和三个医务人员爬进车斗,立即出发上医院。 我们四个人献了八百CC血。 秀莲被抢救过来,母女平安,大家才都松了口气。 老孙好几天没跟大家一起上工。回来以后,他说秀莲和闺女都还可以,就是得在医院多住几天。他说话的神态并不是很欢心的样子,我不敢冒昧多嘴问什么。又过了三个星期,秀莲才抱女儿回到家。 孩子满月以后,我兴冲冲地去秀莲家看新宝宝,不料只有老孙和小昊在家。老孙这才对我说,女儿一天到晚昏睡不醒,不爱吃也不爱哭,秀莲抱着孩子上县医院了。我已经听人说秀莲的女儿有病,可是因为老孙没说过,我只道是连里人又在无是生非,没往心里去。 下晚,秀莲抱着女儿,带着孩子患得是脑瘫的诊断结果回来了。我到秀莲家的时候,屋里已经聚满了人。秀莲一脸疲惫坐在炕里,怀里抱着女儿。潘姐盘腿坐在她旁边,小昊坐在潘姐腿上。大家你一声我一句地安慰秀莲和老孙。 我脱了鞋爬上炕,坐在秀莲另一边。秀莲怀里的婴儿小极了,小得像包袱皮裹着的一个小玩具娃娃。她闭着眼睛,闭着嘴,纹丝不动,小小的脸上没有肉,皮包骨头似的。小昊瞪着两只明亮的大眼睛听着大人们说话,他像是知道人们在说与妹妹有关的话,时不时地侧过身伸出稚嫩的小手轻轻地摸摸妹妹苍白的小脸。 秀莲抹着眼泪说:“不管咋样,这孩子是俺身子上掉下来的肉,咋着也是俺的心肝宝贝儿。” 宫苹真为二十一连争气。她广播时,声音圆润饱满,读音正确无误。自幼练就的童子功就是不一样:缓急有致运用自如的语速,珍珠落玉盘般的抑扬顿挫,加上她对于稿件的理解和约束,使兵团战士和老职工们备受错别字和滥用激情蹂躏的耳朵,感受到了真正的解放和享受。连里的人们聚集在连部旁边的大喇叭下,既庆幸轻声细语的饲养员没有被埋没,又为团里这么好的播音员来自自己连队而骄傲。在我的心里,骄傲上面还有一层满足——像江米条儿上沾的白糖那么甜。柳云琴千方百计地压制宫苹,可是有真本事的人是压不住的。不过,这话我跟谁都没说,自己心里知道就行了。 没多久,宫苹入团了,我由衷地为她高兴。 在二十一连,入团的事,宫苹连想都没想过。她说过,我都入不上,哪能轮到她。我向潘姐抱怨入团难,潘姐告诉我,必须靠近组织,经常向团小组汇报思想,检讨自己的不足,还要如何如何加倍努力。我觉得自己干活儿挺努力的,没什么反动思想,又不是个自私自利的人,想不出怎么检讨自己,所以从来没做过思想汇报。在这方面,宫苹比我还要消极得多。 我问宫苹她怎么一下子就入团了,什么时候学会汇报思想的。宫苹说,她才不会汇报思想呢,还说在团部入团比在连队容易多了。他们叫她写一份入团申请书,她写了,就入了。她还说,团部的人怪了吧叽的。有次,一个人跟她说搞两年播音,得了职业病就能病退回北京了,前两任播音员就是这么回北京的。她赶紧写信问她妈妈,搞播音会得什么职业病,她妈妈回信说,注意预防咽喉炎就是了。难道得个咽喉炎也能病退?我们俩面面相觑。 过了两个月,宫苹忽然抱怨说,搞播音没意思,说她想念在连队养猪的日子。我嗔怪她这山望着那山高,从小就喜欢搞播音,好不容易搞上了播音又说没意思。宫苹说她没这山望着那山高,她养过猪,知道那山有多高。我问她跟贾参谋长说过没有,她说还没有。那就别说了,我嘱咐她。 跟钱薇说起宫苹不安心工作的事,她出主意说,她家藏了几张过去的唱片,《蓝色的多瑙河》、《命运交响曲》、《天鹅湖》什么的,可以悄悄地拿去借给宫苹。没人的时候,偷着听听,一高兴就不朝三暮四的了。 这招儿实在是高!小时候,我老听宫苹练习这些钢琴曲,没问题,肯定能稳住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