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车轮开始转动时,纷扰的车厢渐渐归于平静。我同多数旅客们一样,开始有时间,看似漫不经心打量起自己漫长西行旅途的同路人。本不是一外向健谈之人,点头微微一笑,算是打个招呼。 这是九十年代初期我的第一次西行之旅。几件换洗衣服,香烟,方便面,榨菜是每次出门的必备之物,贴身分散藏好现金,最值钱的是一国产高级单反照相机,工作用,我们需要一些精确清晰的工程照片。一件武警制服裤子,外加有八一标志的制式军大衣,这就是我所有的行头。那是十一月中旬,南方的中午还是很热,但早晚已有些秋凉。列车是去西宁的特快。 卧铺同一隔间里的其他人都早已没有任何印象,但对面下铺的那位中校军人,是我这一辈子所认识并记住的唯一一位军人。浓浓的眉毛下是一对炯炯的眼睛,中等个,红红的脸庞,后来才知道,那就是高原红。人生如旅途,有人上,有人下,又有几个能让你记住。我不是那孤独的人生旅行者,但年轻时因太多的独自旅行,让我有着太多的感悟。 火车一路向西,从富庶的江南鱼米之乡进入安徽,反差还是比较大的,但车窗里闪过的依然是山青,水清,天蓝,瓦青,墙白的一种乡村田园。晚间进入河南,醒来时已经是三秦大地,黄土,窑洞,有些灰蒙蒙的天空,写着与江南水乡的截然不同。车上高原后,土褐色的山丘,裸露的石块,稀疏的植物,泥墙草顶,可以感受到在这块苍凉大地上生活的艰辛。过兰州后,车一直在怪石狞历的峡谷里伴着黄河而行,穿山过桥,还有一些危险慢行路段,车速时快时慢,眼前时不时闪现的竟然是一个清水黄河。现在兰州西宁城际铁路的开通,肯定路况应有着极大得提高。 乘客逐渐稀少,这一隔间,只有我和那军人仍在。手扶着卧铺的铁架,诧异的是一种冰凉的感觉。仅仅一昼夜的时间,我就开始领略到高原的一丝丝寒意。看着渐渐暗下来窗外,想着很快将是火车的终点站,西宁,我将在这里转车,继续我的西行。但今晚的住宿,吃饭,明天的车票,在这座完全陌生的城市里,心里有点发愁。看着对面的那位中校军人,应该能得到一些帮助。那个年代,军人是安全信任的代名词。笑着和军人搭讪起来,问一问有关西宁和转车情况。看你不声不响地坐在那,还以为一切都安排好了,跟我走吧。非常普通的一句话,我一直都记得。我也从来没有设想过,如果没有他的那天晚上,将是一个什么样的夜晚。后来,给我看了他的军官证,我也谈了一些我的情况。他告诉说,这次是探亲回部队。正好,他和我一样,也走青藏铁路回驻地。那时所谓的青藏铁路,其实也就到格尔木。巧的是,他爱人的单位就在我隔壁,并就住附近,无形间,距离一下拉近许多,有点他乡遇故旧的感觉。很快,车到西宁。出战口昏暗的灯光下,拥挤着接站的人群,多年以后仍然记得一沧桑嘶哑的男子声音,在高声地叫喊着拉萨,格尔木,拉萨,格尔木开车啦!一下子让我感受到,这就是高原,离那遥远的拉萨似乎已经触手可及。后来才知道,从西宁到格尔木还需一夜的火车,从格尔木到拉萨再还有一千公里,要翻过唐古那山。穿过嘈杂的广场,我随他,上了一辆军用小客车。车窗外夜幕下的西宁,看的不是很真切,也许是天冷的缘故,只觉得行人很少,有些冷清。时间不大,车进了一个大院,下车后才发现,主楼所挂的木牌上写着:青藏兵站总部。他告诉我,这里也对外开放。青藏火车,隔天一次,尽量买软卧,如没有,就买和他同次的硬卧,买到票后告诉他说一下。说完后,在人陪同下走了。 要了一个单间,浸泡在放满热水的浴缸中,洗去旅途的疲倦。爬出来,擦干身体,把自己仍在松软的床上,点上一只烟。盘算着第二天的安排,先买票,然后去找同学,记得他分在盐湖所。不知不觉合上了眼睛,迷迷糊糊感觉有人在使劲摇晃我的床,不对,我是单间,惊恐的睁开眼睛,黑暗中看到的是那摇晃的吊灯。地震!一个激灵。奇怪的是四周死一般的寂静,没有半点声响,撩起窗帘,昏黄的路灯下,空荡荡的,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后半夜,再也没敢深睡。第二天看新闻,昨晚确实发生过地震。 早上起来,去了火车站,软卧没有,拿了一同次的硬卧,次日开往格尔木的特快。白日里的西宁,比起昨晚,真实了许多。在城市的尽头,可见一些裸露的褐色山丘,市面不是很繁华,马路还比较宽,行人不很多,一如同时代内地的许多中等城市,宁静安详。但街上诸多带着白帽的回民,不时出现的裹着红色僧袍的喇嘛,表明这是一个多民族聚集的城市。同学在盐湖研究所工作,五六年不见了,同学已经结婚,变化倒是不大。他惊诧于我的目的地,告诉我那可是全国最乱的一趟火车,卧铺应好一些。瞬间明白了那位军人所说的一切,只是我并没有太多选择。有朋友自远方来,酒是要的。青稞酒,同学拿出青稞酒。歌里听过,小说里看过,嘴里这次可真真实实地品着,浓厚酸香,好酒。同学告诉我,高原上,缺氧,酒量要低于平地,几杯过后,两人已是醉眼朦胧,我倒在沙发上。恍惚间,有一女子开门进来,想必是同学的妻子,说了句,我是他同学,到头接着睡。当再次醒来,已是傍晚时分,他妻子做的饭。他妻子是一高挑开朗的高原女孩,和同学同龄。告诉我,她非常羡慕南方女孩,因为能穿很长时间的裙子,而西宁较冷,只有两个星期穿裙子的时间。有点诧异于她的想法,但就凭此,南方女孩应知福了。晚间辞别同学夫妇,回到兵站总部。 次日下午,搭乘四五点钟的火车。奇怪的是,卧铺车厢内,坐的全是人,包括我的中铺。开车后一个来小时,天色开始转暗,那军人来到我的铺位,我们坐在旁边聊天,人也开始稀疏起来,一直到十一点多,他才起身告辞,说下次回去探亲时,上他那聚一聚,喝两盅。看着他的离去,突然想起他来聊天的目的。为了我的安全,不会有人大胆到对一个穿着中校军装的军人动心思的。现在车已进入高原深处,窗外是严寒荒无人烟的高原,几个小时都不会停靠任何站,所以他可以离开了。安全也只是相对的,半夜时分,感觉到车厢里有窸窣声,有几个神秘人在翻寻,眼角里一人在我的武警裤子和盖着的军大衣上扫了一下,就和几个人就离开了。几年以后一个秋天下午,在单位旁的市场,看到一军人骑车过来,那红红的脸庞,非常熟悉,当在他擦身而过的瞬间,突然记起,对!就是他,显然他并没有注意到我。我想喊住他,不知为什么,嗓子没有发出声音,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好人,好人一生平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