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松雪道人趙孟fu,稍通中國文化和中國書畫的人們都知道,此人書法了得,四體皆精,尤以楷、行著稱於世,號稱超邁唐宋,直逼右軍。在繪畫上,也是開風氣的一代大師,其飛白畫石,筆法寫竹,影響了有元一代的新畫風,被譽為“元人冠冕”。
除了書畫成就,他亦能詩善文,政事經濟也都拿得起,做得好,算得上博學多才。然而,他以宋宗室後裔身份而仕滅宋的元朝,此舉給他惹來千古罵名,被有風骨的後世文人(如傅山之流)所鄙視,成了趙氏無法洗刷的恥辱,也是評價其人其成就繞不開的一道障礙。 實際上,這個污痕於他本人而言,又何嘗不是耿耿於懷的心結?他既要向元世祖表白“甘將忠直報皇元”,又在私下將“春寒惻惻掩重門”“一庭風雨自黃昏”的淒楚與隱痛書於筆下。即使得到元初兩代君主的看重與封賞,累官至一品,他仍深感以趙宋苗裔事蒙元異族那種一步一驚心的惶惶,晚年還是借病乞歸,隱退於家,寄情詩文書畫。
據史載,他終身勤勉,日書萬字,遍臨法書,盡得前人精髓,師古而後創新,走出獨具一格的書法與山水風格。這或許正是他為自己糾結的內心所尋求的一劑良藥:不僅靈有所安,魂有所系,在書畫領域,亦得以超邁前賢,垂範後世。終以書法亞聖、一代宗師的風範,讓鄙薄他失節的文人們,也不得不在其留傳後世的作品面前低頭服氣,甘拜下風。正所謂“雅知國滅史不滅,家聲無愧三百年。”
書本得來的一點感悟,倘若不因親眼目睹其書畫作品,或許也只停留在人云亦云,似是而非,各執一詞的歷史爭訟之中。本次北京故宮博物院的年度重磅大展《趙孟fu書畫特展》,將趙氏書畫107件作品完整呈現於距他逝後七個世紀的後人面前。因緣際會,我亦前往觀展,得以印證了久藏於心的上述短評。這批精絕之作,無聲而有力,以其難以超越的藝術高度,無可爭辯的說服力,極大地震憾了包括筆者在內所有觀展的人群。透過它們,我們可以體味到一生糾結,活得不算開心的趙孟fu,在家國之外尋找其安身立命的寄託、不負才華的努力、文化傳承的超邁以及人生終極意義的價值。
這個特展始於9月6日,終於12月5日,分上下兩期,在北京故宮的武英殿舉行。展品來自故宮博物院,上海博物館,遼寧省博物館等數家文博機構。107件書畫捲軸,全面涵蓋了趙孟fu一生的經典之作,均為難得一見的藝術珍品。其中殊為珍貴的當屬行書《秋興卷》,這是現今存世趙書最早的作品,是他三十歲之前所作。其他書法精品還有《歸去來辭》,《酒德頌》,《草書千字文》等等。其繪畫作品《水村圖》卷,《秋郊飲馬圖》卷等也屬難得一見的精品。 筆者業餘習畫,素喜宋元名家文人畫風格。觀趙氏特展,對其在畫史上承前啟後的地位,感悟尤深。此次展出的《水村圖》,趙孟fu以水墨寫江南水鄉,風格承續董源巨然,清潤筆意,平遠展開,披麻皴法,其一水兩岸的構圖樣式(《洞庭東山圖》亦然),直接開啟了元四家的一代畫風。比如以冷寂疏淡的倪贊,基本就是這個路數。
此外,趙氏繪竹石,強調以書入畫,其《秀石疏林圖》卷,《古木竹石圖》卷,均以飛白畫石,以篆書筆法寫樹。兩幅純以水墨,不施色彩,全然文人畫的典型風範,此後歷代奉行不綴。該畫卷後有趙氏自題七言絕句:“石如飛白木如籀,寫竹還於八法通。若也有人能會此,方知書畫本來同”。這一理念強調文人畫的書法趣味,對後世畫家影響至深,幾成文人寫意書畫之鐵律。
除趙氏作品之外,本次特展還同時展出鮮于樞、錢選、黃公望、吳鎮、文徵明、董其昌等名家的作品,令人目不暇接。筆者在裡面駐足近四小時,腰腿不支,精力難濟,無法一一細看,只好拍下若干圖片,以備日後學習臨摹。匆匆寫下的這篇短介,也是掛一漏萬,難窺全貌。
離開展廳前,再度回望趙氏的紅衣羅漢圖,只見青石之上,大樹之下,身著紅衣袈裟,盤腿端坐的羅漢,左手前伸,神態安祥堅毅,似在說法。恍惚之間,眼前的西域僧人漸漸幻化為辭世之日猶在觀書寫字的趙孟fu本人:世間毀譽何足掛懷,平淡天真方為純粹。拗不過時世的文人,可以有另一種方式向後世傳遞氣韻和精神,那就是亙古永存生生不息的文化血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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