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玉厚的五七过了之后,少安摘下重孝,带着礼物去感谢金俊武的帮忙,同时也是看望一下他的病情。这个在双水村唯一能让少安佩服的能人的衰败让人吃惊,这个当年健牛一样的汉子,身体全垮了。瘦弱的身体蜷卧在炕上,看着像一只虾,见着少安,问了一句:“你来了?”然后又觉得一阵的头晕,躺了下去。 少安站在炕前面,看着这样的金俊武,一时也想不起来说什么。李玉玲也觉得有点尴尬,拉了一把椅子给少安说:“你坐嘛。” 少安坐下来问李玉玲:“医生咋说的吗?” “前些日子在县医院检查了,也查不出什么毛病。”李玉玲说,“就是一阵一阵的,好起来啥事没有,犯了病就头晕。” “那就再去查嘛,俊海家的秀和女婿都在省城当医生,让他给找个好医生检查检查。”少安建议,“我爸那时候去看病,人都很帮忙。”说到父亲的病,少安忽然觉得不合适,停了下来。 “就是,还是得出去看看,”金贵走进里屋陪少安坐着,对他说,“我爸听你的,你帮我劝劝,这总在屋里熬着,不是个事。” “算了,别去折腾了,”金俊武感觉好了一点,坐起来靠在炕头说,“这是命,医生治的了病,治不了命——双水村这一茬人,他扳着指头算算,一个个都得这些怪模怪样的病,走的差不多了,”他长叹一口气说,“该轮到我了。” “这人不一样嘛,”少安继续劝他,“你年轻时候身体底子好。” 没说几句话,金俊武又觉得头晕,躺了下去,少安也就出来了。他的劝说果然起了作用,金俊武同意再去省城的大医院检查检查。 早就听说省城里看一回病不容易,金贵先陪着爸爸在医院附近登记了一个旅馆,第二天一大早去排队挂号。排了一个多小时,眼看轮着金贵了,里面的工作人员却说这一天最会看这种病的医生的号已经挂满了。那就只好回去等下一天的,第二天不亮金贵就去那儿等着,却还是没挂上号。就这样一连等了三天,一块住旅馆的病友看不下去了,告诉他们挂号得找人,自己永远都别想挂着号。 饶是双水村里的能人,到了城里也是个土包子,按照病友的指点,金贵花了大价钱,总算从黄牛那里弄到了票。见着大夫之后,金贵边介绍病情,医生边写单子,他还没有说完,一串的检查清单已经开了出来。又去排着队交完钱,用了三天功夫,总算把那些检查做完了。拿到结果以后,再去找那个医生,医生看了一眼,给他们开了住院的单子。 预交了三万块钱之后,医院的护工把他们带到了病房。然后来个护士把吊瓶扎上,带过来几样药,交代金贵该怎么服用。总算是安顿了下来,金贵去把旅馆退掉,搬着几件行李来到病房,却被一个保安给拦在了住院部门口。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那个保安给金贵解释:“这里不允许晚上陪护。” “可我爸在这里住院,要是晚上有点什么事怎么办?” “床头都有警报器,让病人按一下,立马就会有医生过来。” 既然人家有这样的规定,金贵也不能违抗,重新去登记了旅馆。就这样白天过来伺候父亲吃药,吃饭,晚上回去旅馆睡觉。几天之后,金俊武的精神好了一点,第一次预交的三万块钱也花完了,又预交了三万。就这样住了一段时间,金俊武一辈子积攒下来的几十万块钱就用光了。金贵从旅馆搬到了医院门口的屋檐下睡觉,但这省下来的钱和住院费相比完全是杯水车薪,无奈金贵找二哥金强,金强给他转了二十万,然而没过多久也用光了。 金贵还想给金强打电话,金俊武却不让。金强现在是有点钱,可那也不是容易得来的,再说虽然金强愿意孝顺,但毕竟是大哥的儿子。而自己的这个病是个无底洞,头脑清醒一点的金俊武彻底明白了过来,让孩子背上一堆帐来挽救自己这没有用处的老命,不值。 想明白了这一点,金俊武不再犹豫,果断办了出院手续,回到双水村。在回家的路上,他回顾了自己的这几十年,和田福堂明争暗斗,终于拿到了双水村一把手的位置,精明的把握时势,弄下了一份厚实的家业,然而这一切最终都给了医院。他忽然明白了田福堂当年为什么愿意退下去,人,谁都抗不过时势。 于是他也主动提出来不再参加下一次的村委班子,甚至不愿意让儿子去竞选。双水村的所有人仿佛和金俊武一样一下子明白了过来,没人愿意再去当村干部——采油厂没了,路也修的够宽,再也不会有征地,不会有工程,这村干部当着还有什么好处?村里的年轻人都跑出去兰香那里或者南方打工,当年拼死拼活分到手的地很多都撂了荒,只有几个老人偶尔还在东拉河边的好地里种点菜,那更多的也是因为习惯,而不是需要。这样的村里也干不成什么事,甚至除了老人的葬礼之外都不会有什么事,村干部当着也没什么用处。 面对这种情况,石圪节乡动员老干部孙玉亭,希望他能出山。孙玉亭有点心动,但被贺凤英骂了一顿,就此作罢。不过他还是替乡里想了一个办法——抓阄,弄一堆纸蛋,放到一个老黑碗里,谁抓着了有字的,就按着上面的职位当三年干部,等待下一届再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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