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孙玉厚正经历着生命中最难受的时刻,他说不出话,只能默默的接受儿女的安排。一个姿势躺累了,想翻个身都不能——为了防止他翻身碰到这些东西,医生用带子把孙玉厚固定到了床上。但清醒的意识里依然可以感受到这些痛苦,他真想现在就死去,却做不到。时而疼痛减弱的时候,他又在想还是要坚持活下去,现在这么死了,儿女肯定会特别伤心,一定得让他们觉得尽心尽力了,才会觉得踏实。人都是一辈子的儿女债啊,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想的仍然是儿女的心情。突然一阵强烈的疼痛袭来,迟滞了孙玉厚的思维,他的意识开始模糊起来,仿佛听见孩子们哭着喊了一声“爸——”,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病床前面的仪器显示了老人心跳的停止,兄妹几人嚎啕大哭。最终仍然没能挽回父亲的生命,那能做的就是让丧事体面一些。他们从省城买了水晶冰棺,雇了大车运回双水村。 乡亲们都纷纷过来帮忙,打灵棚,起灶台,糊了童男童女,金牛玉马,等着下葬的时候烧掉,让孙玉厚在另一个世界里用。兰花和兰香已经哭的不省人事,少安和少平披麻戴孝,跪在棺材前守灵。按理说这会儿应该是孙玉亭主持家事,但他不成事,只有润叶一个人忙里忙外的招呼前来吊唁和帮忙的人们。 看着那样不成个体统,老支书金俊武拄着拐棍从东拉河对面蹒跚的走过来给孙家帮忙。他理解少安和少平的心思,没想着替他们省钱,要把把孙玉厚的葬礼办的尽量的排场,让人们看出儿女们的孝心和实力。 最要紧的是赶快看坟地和下葬的时间,这两件事情定了,才能计划其它的。刘玉升拿着罗盘在孙家祖坟里转悠了半天,突然在一个地方站住,又左转右转,选定了一个方向,指挥跟着他的徒弟在地上定下四个木棍。然后喊来少安,在木棍方起来的地上先刨了三撅头,村里的年轻人就纷纷过来帮忙挖了起来。 这边墓打好了,家里那边掐准时辰,随着三声嘹亮的唢呐响过,八条大汉抬起棺材,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出门。长长的送葬队伍里,少安打着幡,少平打着花圈在前面引路;后面跟着虎子抱着灵牌,果果抱着遗像;然后是兰花,兰香,还有孙玉亭的三个女儿;再后面是村里和附近的人——孙玉厚一辈子为人忠厚善良,又有几个争气的儿女,村里人都愿意来送他这最后一程。 棺材抬到墓地,刘玉升掐准时辰,一打手势,唢呐声再次响起。随着刘玉升的咒语,八条大汉把棺材缓缓放入墓穴,抽出绳子。玉亭递给少安一盏香油灯,点燃了放在墓穴侧壁上的一个小坎里——这是长明灯,寓意为孙玉厚照亮再世投生的路,实际的功能是燃烧尽墓室里面的氧气,让身体尽可能缓慢的腐烂。 然后人们开始往上埋土,请来的和尚道士则绕着坟地为亡灵念经超度。坟前趴着孙家的后人嚎啕大哭,两个女儿和三个侄女都哭的十分伤心,兰花甚至鼻子都出血了,郝红梅赶紧带着几个村里的几个妇女把她们搀扶起来。整个葬礼排场大气,气氛悲壮,唯一的缺憾是放最后一挂鞭炮的时候刘玉升的一只眼被炸了一下,人们当即把他送到医院,但最终还是没有治好。 人们纷纷感叹孙玉厚这一辈子也算值了,这样的葬礼,在双水村的历史上恐怕只有金光亮他爷那时候有过。在坟前,不光女儿,就连侄女都哭得那么伤心,其实稍微亲近一点的人都知道,孙玉厚在几个侄女的心里,和他爸爸是一样的。爸爸妈妈年轻的时候不会过日子,她们几个也是大伯帮着给拉扯起来的。 儿女招待乡亲的饭菜也准备的厚道,早上的汤里面放的都是过了油的好酥肉;正席上的菜品个个都硬实,大鱼大肉的根本就吃不完,红烧肘子的师傅还是从原西饭店专门请来的。就连招待乡亲们的烟都是中华的,给帮忙的人的酒都是五粮液,听说给请来的和尚道士的布施都十好几万。 葬礼结束之后,少平和少安疲惫的回到家里,在他们舅舅的主持下,孙玉亭帮忙计算了一下这几天的花销,丧礼上收到的礼金和物品,结余出来了几万块钱。依舅舅的意思,这笔钱兄弟俩平分,少安却觉得少平应该多拿一点,“在省城医院的帐都是少平结的,”他说,“那儿的钱花的不少了。” “还是哥你多拿一点,这附近乡亲们的礼,估计都得要你来还,我在大牙湾,也不能常回来。” “这点钱没啥,”肖韵插话进来说,“现在我们几个光景都过得下去,就我姐家艰难点,把这钱给她吧。” “那可不行,”舅舅断然拒绝,“我知道你们几个没人把这点钱放到眼里,可把丧礼的礼金给你姐,这不合规矩。” 少平没有怪罪肖韵的冒失,感激的向她看了一眼。她不懂这些乡俗,这笔钱不论多少,只能少平和少安拿。看看一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少平就提议他们先把钱平分了,然后再给姐姐,这样就不破坏规矩,也算是给父亲生病期间姐姐过来照顾的一点补偿。 这事很快就传遍了双水村,人们都感叹孙玉厚养了几个好儿女,有多少人在分丧礼的礼金时搞得兄弟反目,妯娌成仇,而他们却互相谦让,最终还把这些钱都给了兰花。唯一的缺憾是少平媳妇太不懂礼数,丧事的当天早上回来,晚上就带着孩子走了,像是一个过来吊唁的普通亲朋一样。然而人们也都知道这是少平能取得今天的成就的代价,肖韵作为矿上领导的女儿,自然不可能像农村的女子那样伺候公婆,人这一辈子,没有十全十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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