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白河 - 一些有关白河的回忆
我的家乡在河南省南阳盆地。虽然离开故土在外奔波漂流已有三十来年,但仍时常怀念起家乡种种的人、事、物。环境中,印象最深刻的,是村庄西边那条自北向南静静流淌的河流,她的名字叫白河;她确实是名副其实的白河,也是至今为止我所见过的河流中最美的一条。
白河发源于河南省西部的伏牛山间。经历千转百回,汇涓流而壮大,挣脱了重重山隘的阻拦,在南阳盆地的北沿,在一个叫东抬头的地方南下,一改从前汹涌奔腾的暴躁,开始变得温柔散漫,缓缓自由地流淌在盆地的平原上。她在南阳市辖区内全长三百多公里,流域面积超过一万平方公里,在辖区的新野县与另外一条河流唐河相汇,形成唐白河,继续向南,经湖北省襄樊市注于汉江,汇入长江。
大跃进时代,白河不单见证了绵延河滩两岸无数的土制炼焦炉“全民大练钢铁”的“瞎折腾”,更被列为“战天斗地、改造自然”活动中的一个重要的改造目标。其中一项是在出山涧入平原的地点兴修一个大的水库。邻近的南召、方城和南阳县各县都抽调了大量的民工吃住在那里,轮番奋战,历时约一年,于1959年底,终于完成了这个工程项目。这就是后来的鸭河口水库。
经我家乡的一段,因地势平缓且经多年冲刷,整个约一公里宽的河滩全为细细的白沙组成。除了夏季汛期,常年的水流一般都在不到百米宽的因冲刷而自然形成的较低的河床里,流水十分清澈,可以看到河床底的细细沙子及一缕缕沉积下来的黑沙。不知原先是否已经有很多的黑沙,1958年全民大炼钢铁后黑沙更多应该是不争的事实。阳光照耀下,也能看到因水流冲击在河床底形成的一个一个的小小凹面及水底流沙滚动的情形;这时候,水面的波纹映在河床底的沙层上,波光鳞里,蜿蜒游动,常使我流连忘返;不时也能看到或三五成群的小鱼或成百上千的小鱼群或悠闲散漫、东游西逛;或快速向前、逆流而上。
×××××××××××××××××××× 虽然整个河道宽阔,但通常有流水的河面不宽,大约几十米到百余米,深度估计一般不超过1.5米,但也需要用船来回摆渡。记得有一条木船,大约可以载二三十人,是大队的集体财产。若称其为渡口,应该是最小、最简陋的了。包括一间低矮无窗的茅草棚子,可以躲风避雨,两岸每边一个小小的“码头”用以停靠小船。摆渡时船头船尾各有一人,撑船用的是丈许的竹篙,把竹篙插到河床底的沙滩中,用力推船就开行了;一般大人差不多都会,但遇夏天汛期河里水深流急时,要控制好方向正好要停到对面码头也不是每个人都行的,这时,就要由比较在行的人来“掌舵”了。印象中,是每个生产队轮流派人去出工撑船,算全劳力每天也记十分。那时候生活节奏比较慢,往来的人不是很多,到了晚上就把船头的铁锚往岸边一抛,船停泊岸边,就没有人能再过河了。偶尔遇到有外乡客赶路,不急的话就在村里找个人家住下第二天再走;实在有如人命关天的急事,就打听谁是当班的或亲去或捎信麻烦人家去河上撑一个来回。从对面要过来就没有办法了,如果赶巧了也能捎话找到人来摆渡,否则,除了极少数熟悉水性且胆大,脱了鞋子搂起裤腿寻着水面宽阔水流不深的地方趟水过河的,多数情况下是要等到第二天一早的。
摆渡繁忙时段一般是对面镇上有集的日子的上午。村上以及邻近村庄的乡亲们会去集上买卖一些东西。吃过早饭,会不约而同地集中在渡船上。虽然日子贫穷,自家除了逢年过节几乎从来不吃肉,但好客似乎是天性,用肉菜来招待客人好像是传统习俗的一部分,也许这样做主人会很自豪很有面子。因而待客“割肉”(就是买些生肉 - 印象中只有猪肉和牛、羊肉)是最常见的赶集事由。其他如女人们扯布做衣服,想买一点稍好一些的商品也都需要去和那边的集镇上。当然自家出产的东西也可以拿去卖掉,如养的鸡鸭了,攒的鸡鸭蛋了,自种的蔬菜了,甚至少许的五谷粮食等等。人多时船也吃水很深,颤颤悠悠的,特别是到后来没有什么位置了,挤上去后需要斜靠在弧形的玄仓外两手扒着玄仓的边缘,那种心情现在想来还是有点紧张呢,不知道当时为什么不能等下一轮呢,来回不过半个钟头的样子。没有亲眼看见因乘船落水的事,但听说过有几次;如果这样,门没有出成,还得哆嗦着赶紧回去换衣服。
在大学读书时的假期里,曾经有一次由学校直接回老家,下了火车从车站步行回去。到了河边看到横跨河流已经用木桩和水泥板搭起了一座简易的水泥板桥供人们往来,宽度只有一辆架子车宽窄,不能通过汽车;不过是承包给个人、要收费的,印象是单人单向两毛钱。那也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情况了。当时仍看到有一类似的木船,好像已经不怎么用了,远远地在下游的岸边锚着。
×××××××××××××××××××× 夏天炎热的夜晚,村子里的孩子们经常结伴到白河里去游泳 - 我们叫“洗澡”。年龄从七、八岁到十五、六。一般小孩子的家长交代一个大一点的孩子照看一下自己的小孩就okay了,很少有大人跟着去的。七、八人或者十几人甚至二十几人,狗刨式扑腾,用两个小腿使劲击打水面,能制造很大的声响并溅起很多浪花;想潜水的话,容易地很,沉到本就不深的河床底,用手扒着细细的沙子,再配合用两只脚用力地蹬着,溜着河底也能蹿得很快很远。各样的比赛自然必不可少。比谁游得最快,比谁潜得最远,比谁在水中憋的时间最长等等,一般都是年龄大些的孩子们胜利,我们小些的跟着起哄。经常玩的一种团体比赛是把所有人一分为二分为两个队,一方跑躲一方追赶,追赶者要摸到对方头顶就算赢了,被摸的那个队员就要下场,不能再进行游戏,知道跑方全部被摸到头顶全部下场算本局结束。往往开始没有设定范围,一开始四散到处游,上游下游上百米地追跑,后来规定了上游下游的界限,不准超过,界限的标杆就是从渡口的茅屋顶上抽出来的两根芦苇杆,再加上脱下来的衣服一堆。当然这是我们男孩子们的活动;女孩子们也会结伴洗澡,或在上游或在下游几百米远的另一地方,偶尔也能听到她们的嬉笑声,但不象我们那么喧嚣和扩张。
某年春天的一天,听说如果在端午节日出之前到水中洗个澡,可以避邪,这一年里就不会得病了。暗暗记在了心里,要在端午节清晨洗澡保健康。估计家里大人一定不允,就没有声张。本来村子里也有几个池塘,我们叫(水)坑,夏天也经常在那里洗澡,但怕被人看见就只好舍近求远选择了白河。等那天一早,天刚放亮,就悄悄从床上爬起来跑到了白河边。看看太阳还真没有出来呢,按作文的惯用语只是“东方露出了鱼肚白”,是晴天可气温不高,但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既来了,就一定要下水的。脱了衣服,跳了下去,在水里呆了一会儿,游了一二十米,就感觉身体的热量被迅速的吸走了,很快感到了寒冷;因为有要求说必须全部浸入水中才有效,就匆忙潜了两次水,赶忙爬上岸来,浑身全是鸡皮疙瘩,穿好衣服,哆嗦着但高兴地回家去了。也不记得后来那年到底生没生病,不过后来是再没有去实践了。这件事情家人也一直不知道。
×××××××××××××××××××× 村庄里有一所学校,本村及邻近几个小村庄的孩子们都来上学。学校位于村子西北角,是由过去的一个什么庙改造扩建而成的;那时学校里还有六年级和七年级,应该算是后来的初一和初二。校外不远处有两个生产队的(打麦)场,场是各个生产队重要的集体财产和生产要素,因为几乎所有的收成都在各个生产队自己的场上完成。因为学校没有固定的体育活动场所(我们叫“操场”),那两个场就成为我们体育课的活动场所。但夏季和秋季收成时,满场堆的都是从地里拉回来的待收的庄稼,那时我们就由老师带到西边约半里地(二三百米)的白河沙滩上去上体育课。分为几个小组围坐一起做丢手绢的游戏啦,在沙滩里进行赛跑了,等等。男孩子们一到沙滩边,把鞋子一脱,光着脚丫子,就撒起欢儿来了。双脚踩着白白细细、均匀而又温暖的沙子,那柔软舒适的感觉想起来都怀念。而且,沙子很干也很纯净,它一般不会粘在脚上或腿上,既或偶有粘连,用手一扒拉,腿脚就完全干净了。虽然河滩上没有树木等可以遮阳,但仍然盼望去河滩上上体育课,因为每次总是很开心;那时总是强烈地痛恨时间过得太快。
在沙滩上上体育课,除了难忘的愉快记忆外,也有一次紧张的虚惊。一个夏日的下午,体育课到了结束的时间,大家集合整队回去,点名时发现少了一个叫李明卿的男同学,老师询问大家但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最怕自己单独偷偷去游泳,如果有个万一,可非同小可。因此,虽然大家其实经常到白河游泳,但学校规定不允许在体育课上去河里游泳。大家又分开喊着找着;后来在一个沙丘边找到了把自己埋在沙子里睡着了的他。
对于“白卷英雄”张铁生印象不深,但黄帅的日记学习过;另外,我们南阳出了个后来全国知名的张玉琴同学,因为英语课考试作难而自杀了 – 仍记得她在考卷上留下的打油诗“我是中国人,何必学外文;不学 ABC,照样当接班人。”不知是否合乎逻辑,但从时间上看是连贯的:反正这么一折腾更加不怎么学习书本知识了,要学工学农,要勤工俭学。学工没有条件,学农和勤工俭学需要有土地才行。但每个生产队都坚决不给学校土地,因为土地紧缺而各生产队生产的粮食交了公粮仅够糊口。最后的解决方案是决定给学校在靠近某生产队现有耕地的白河沙滩边上划出一块地方做试验田来搞勤工俭学。有了场地,就开始行动,每个班都分到一小块沙滩地,大小想来有大约20米见方,大约有半亩多点吧。首要的问题是,沙子里没有土壤,也不保墒,什么都种不成,需要改造土壤,具体就是要加土到细沙中,减少沙子的比例。附近生产队耕地的土不让学校取用,只好到学校后面的高出的坡地取土再运到河滩那儿。因为那几年村里各生产队都在根据上级号召(我想其实更可能是指示或命令)种植水稻,学校也要求各班都统一种植水稻。自然免不了整地、育苗、插秧、施肥、灭虫等过程,只记得一开始大家从家里带铁锹、箩筐、扁担等农具到学校去,我们的年纪是两人抬,约有三百米的距离,硬是一筐一筐地运土到自己班级的“试验田”里,混合、深翻,开垦成了可以种植的地,后来不但看到了绿油油的稻苗儿,而且秋天时还真有收获了 – 收获了多少并不知道,只是记得那几角钱的学杂费并没有减更没有免。印象中这是首次“向河滩进军”,向河滩要粮食,也是亲自参与的一项行动 - 应该是比较早的对自然环境的破坏。
后来,大概每年都有搞,已经没有多大的兴趣和热情了,除了那绿油油的稻苗整齐地随风摇曳的美丽和风吹过稻穗那沙沙的声韵外,已经没有什么记忆了;再后来,1975年那次罕见的大洪水,冲走了所有的我们开垦的实验田和更高处介于沙滩和耕地之间的一些树木;再后来,中国的世事发生了重大的变化而我也离开了清贫、朴实使我感到自由也带给我许多欢乐的故乡。
×××××××××××××××××××× 夏天的汛期,水流一般较大河水也会浑浊一些。但1975年的夏天是个极为特别的季节,发生了我相信是百年不遇的大洪水。在连续多日的大雨、暴雨后,河水一日日地上涨,因为下雨道路泥泞,也因为家人再三叮嘱不让去河边,我并没有去看河水到底有多大。但终于没有能忍住,一个阴雨的下午,放学后随着几个同学跑到了河边,已经有很多人在看了,大家都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水,整个河滩完全淹没在滔滔的洪水中,我们的试验田已经不知在水下什么地方了,而介于沙滩试验田和生产队耕地之间的缓冲坡地也被淹了,高些的树尚能看到树梢,低些的已完全淹没。在滚滚急流的洪水中,你能看到上游家园被冲毁所冲下来的各种物品,有房屋的脊檩,木梁等,有桌子、凳子、箱子等家具,有架子车等农具,有猪呀狗呀等动物,甚至看到了一头牛,也不知是死是活。对贫穷的村民来讲,如果能捞上来点什么,该是一笔横财。于是,在这巨大的诱惑之下,有四个水性好的游泳高手用绳子捆在腰间让岸上的人拉着开始行动,试图下水来捞点什么。结果,什么也没有捞到,有两人下水就呼救被拉上了岸,一人被冲向下游几百米侥幸游回了岸边捡回了一条命,另外一人被冲走了,直到十多天后,大水消去后,村里多人沿河道下寻在几十里外找到了那人的尸体。大水退去时,听说留下了不少的小水坑,而水坑里多有鱼儿滞留。大家抓了不少的鱼,其中最大的鱼有近十公斤,我没有见过,很长时间以来,那是我听到的最大的鱼。待大水完全退去后,我看到了一个个几乎干枯的水坑和一颗颗树梢带有麦秸草藤向南倾斜的枯树,而我们的试验田荡然无存,甚至连方位也没有,好像从看来没有存在过。据说,曾经有要炸堤坝泄洪的预案;据说,如果炸坝泄洪的话,南阳市会是一片汪洋;据说,那时候南阳市里人坐火车外出都不要票,可以随便外逃。
×××××××××××××××××××× 那时候,爸爸妈妈在十几里路外的另外一个学校工作,姐姐和弟弟跟随着他们。虽然不远,但交通不便,每次来回都要步行一两个钟头,加上当时每周只休息星期天一天而且即使这一天,也时不时安排有政治学习等活动,所以他们一学期下来其实回不了几趟。经常盼着弟弟回来,他一回来,我就会带他去白河边的沙滩上玩沙子,那时弟弟有一个圆形中间带孔的磁铁,那便成了我们的宝贝。离开沙滩回家前,总会用那个磁铁吸很多的黑沙来,没有袋子装,就直接放在口袋里,带回家倒在桌子上或石板上继续玩。有一次,晚上睡觉脱衣服前忘了把口袋里的黑沙倒出来,结果弄得床上全是黑黑的细沙。
参加工作后,和姐姐、弟弟及其他亲人们也曾经回去过,也曾经到白河边游览,但都是来去匆匆,只是注意到那“向沙滩要地”的行动仍在进行,已经从原来的坡地向沙滩延伸了近百米,种植了整齐的白杨树,横竖斜着看,都是成行成排,而且高低粗细均匀一致,虽然感到河滩变得不那么辽阔了,但却感到了另外一种的美。本来是北方的宽阔的、干净的、纯洁的美,倒有点象江南那带着生机的、细腻的、朦胧的美了。
屈指数来,已经又有好几年没有回故乡去了。但家乡那宁静的白河,永远是我心中最美的一条河;水面那清澈的涟漪,在我的心里永久地荡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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