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上午,一个小时内,有人打来了三次电话。他是我的一位朋友,来自南斯拉夫,考美国试时,我俩是在一起复习的。他来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忙碌,没有时间与他多聊。电话里,他声音很高,说话太快,又发颤,颠三倒四的,我根本听不明白他到底怎么了,只是知道他遇到了点麻烦。我让他发个Email给我。
中午,我打开Email,才明白为什么他是如此急迫。
这位朋友的运气不大好。与我一起准备美国试,可我考过几年后,他也没过,后来就放弃了。这几年,可能是看到我在澳洲执业还可以,就又重新拾起课本来考澳洲试。可这澳洲试,他也考的乱七八遭的。前两年没消息了,我以为他不考了,正在为他惋惜。没想到,大半年前,他突然又冒了出来,说他考过了,现在可以当医生,找工作了。
在Email中,他说到,经过发了不下五百或八百封信之后,他终于在澳洲中部的一个小镇找到了工作。他变卖了所有的家私和汽车,让老婆也辞了工,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一家四口飞到了那座我不知道的城市。一下飞机,他就把家人按排在旅店里,第二天一早,他就去报到上班了。一开始,挺高兴的。院长助理带着他把医院走了一个遍,最后把他介绍给急诊的主任,说他的新生活就从急诊开始吧。他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又可以脸不发红地挂个听诊器,管自己叫医生了。他觉得什么都新鲜,拿个小本子不停地记着,毕竟太多年没当医生了。可是,下午四点的时候,一个电话把他叫进了院长办公室。院长先涵暄了几句,就直接了当地告诉他,他明天不能来上班了。他说,我一听这话都晕了,让院长重复了一遍。得到的答案让他不寒而栗。院长说,很抱歉,我知道你通过了所有的医学考试,也拿到了医学委员会颁发的证书,可今天医管局发现,你的英文成绩已经超过两年了,这不符合要求,你要重新考英文才行。我朋友一听当时就急了,我千里迢迢,变卖一切,拖家带口,来到这里,你却说我不符合要求,你怎么不早说啊?再说,考IELTS,需要每个单项都达到7分以上,又不许补考,你让我如何在短期内通过,这不是欺负人吗?!院长一再道歉,说他也不知道是这样,以为考过所有试又有证书就行了,可没想到结果会是如此。吵来吵去,院长只能一再耸耸肩,说同情,但没办法,爱莫能助。最后,他答应我朋友,一但考过英文,医院会立即考虑雇用他,当然,最好有医生能帮他写一封推荐信。
看完他的信,我心里很痛。想想他也太不容易了。考了这么多年不说,那无依无靠,希望渺茫的精神折磨,和一家人十余年来全靠妻子帮人洗衣服维持的生活,刚觉得突然解放了,看见天了,可又突然被人掐住了脖子,硬逼着低下头再熬一段未知的岁月,再被可恶的考试继续压迫,那心里的煎熬是可想而之的。这就像一块刚刚撕夺到嘴边的肥肉,一分钟未到,又让人活生生抢走了,那肯定比没有见到过肉更难受,很难想象他回家又如何与妻子和孩子们说。
我没吃午饭,告诉护士,不要让任何人进来打扰。我要立即给院方写推荐信。
信中,我提到了我们认识的过程,讲到了一起复习考试的岁月。我说,他是一个诚实的人,勤奋好学。工作上,他一定是一个非常努力又安全的人,他的知识和经验也很扎实。他很平易近人,与他一起工作肯定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儿。最后,我写到,我相信,他将是一个非常称职的医生。写完,我看了一遍,觉得挺满意,能想到的,该说的都说了。我走到隔壁,想让大胡子的当地澳洲土医生看看,如何能再美美言。听完我的解释并看完我的信后,大胡子微笑着沉吟了一会儿。他说,我可以直接了当说话吗?我说,当然可以。大胡子说,我理解他的心情,如果我是他,我也会很难受。但规定就是规定,人人都要遵守。回到推荐信,你写的挺好的,医院一定满意。可是,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一下你,他看着我,继续说,你和他在一起工作过吗?我摇摇头。他说,你没有,哪你是怎么知道他的工作是安全的?学习努力,学习好,不等于他的工作就是安全的。你也知道安全对一个医生来说,是多么的重要,不仅对他,对医院也是如此。如果你是那个院长,这一点可能就是你选择他的一个关键原因。你不知道,不肯定就落笔写,这对医院,对他日后看的病人公平吗?。我当时一愣,完全没想到他会提这个问题。我看了他两眼,说,我回去看看吧。
同事的一番话让我想起许多年前的一件事儿来。当时,我非常年轻,出门诊就坐在主任的隔壁。有时,一天看太多病人了,又心情浮躁,难免有处理不周的地方。一天,主任把我叫进了她的办公室,稍稍严肃地对我说,有病人抱怨我。原来,我把一个药的剂量开错了。药量太大,药方拒绝发药,害得病人楼上楼下来回走了好几趟,病人很不高兴。主任说,这是小事,但以小见大,以后养成习惯,继续这样就麻烦了。她说,我送你八个字吧,是张孝骞先生写的: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从那以后,我就一直牢牢记得这几个平凡的字眼儿,加倍小心。有时,我也对我的学生讲,做临床医生,有时并不需要你极其聪明,但你一定要很老实,干活很扎实,让人放心才好。这些年来,我也是尽力这样做的。
想到这,我还是有点惭愧地拿出笔来,把安全两字从信中划掉。
我的朋友,对不起了。这一点,我确实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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