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不歸”與“留二代” 作者:謝盛友 “海不歸” 我把身邊的這些朋友稱為一代人,這些人基本上是五十年代或六十年代初出生的,我們的共同經歷是,生來就挨餓,上學就停課,畢業就下鄉,回城就待業;我們還有一個共同的經歷,那就是“同讀一本書”“同背一段話”“同喊一句口號”,而且,恢復高考後,成為77、78、79級的大學生或研究生;我們還有一個共同經歷,那就是八十年代“背井離鄉”,到歐美來留學,如今留而不歸,留而不學。 我這種說法,雖然“以偏概全”,但是,我的朋友、熟人差不多都在這批人里。 我們從出生一開始,就切身記得清楚三年“自然災害”。我們不知道大人的“反右”“大躍進”是什麼,我們卻清楚地知道,沒米了,沒肉了,沒油了,沒菜了。我們在飢餓中爬滾,在爬滾中長大。 上小學了,我們聽大叔大媽“憶苦思甜”,在沒肉吃的年代,我們不知道成千上萬的農村人正在餓死,我們倒是聽說,世界上還有三分之二的人民,他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大人號召我們,要解放全人類! 再沒過多久,我們的父母挨整挨斗,或斗別人的父母、或整別人的父母。讀書人受辱跳河,知識者自殺,“文革”苦難全是“四人幫”造成的。到了七十年代中,我們這些年輕人聚在一起,不抨擊時政,不罵罵江青和她的同夥,會顯得太幼稚淺陋,儘管專制的殘酷毫無鬆動。1976年是我們這代人的里程碑。周恩來、朱德、毛澤東都在這一年棄世。春天,爆發了四五運動。夏天,唐山大地震。秋天,毛死後,“四人幫”旋即被抓。中國這座大座鐘的鐘擺在一個方向上,擺到了盡頭,但是,開始擺向另一個方向。又過了一年,我們陸續踏進大學的校門。 那時,我們夢想當科學家,在上課的路上背英語單詞,在食堂等待打飯的時間裡,一手拿着課本,一手拿着飯盒。大人號召我們“科技強國”,如今,國家強大了,而我們沒有留下任何汗水。 我們這些人,儘管離書本、離知識很遠很遠,但是,畢業後十年二十年,卻成了大企業家、各級領導、名作家、名博導、名教授。我們小時候,丟一支鉛筆都會遭到責備,現在,中國卻成為世界上最大的奢侈品消費國。 “留二代” 我們留而不歸,留而不學。我把我們的後代稱為 “留二代” (八十年代留學生的第二代)。“留二代”的共同經歷是,生來講中文,上學講德文(或英文),在家講中文,在外講德文;“留二代”還有一個共同的經歷,那就是長大後回中國,聽爺爺奶奶外公外婆“憶苦思甜”。 “留二代”還認我們的老家為家鄉嗎?既使回去也不認這個家鄉了,等我們這些“海不歸”走了,他們也不會再回去了。 不信,你問一下早先的華裔,他們的第三代、第四代人,有多少人回去過祖輩在大陸的老家?…… “留二代”與我們一樣,都有身份認同的痛苦,只是掙扎的形式不一樣。我們是堅持認同“中國人”的痛苦,他們是搖擺認同“中國人”的痛苦。 九十年代的時候,在我的壓力下,我兒子可以倒背如流:“我是海南島文昌縣湖山鄉茶園村人”,不論德國人或中國人問他,他都會本能地回答:“中國人”。如今,他開始搖擺,回答這個問題,他往往“因地制宜,因人而異”。 九十年代的時候,在我的壓力下,兒子可以書寫一千個字的中文,如今因為沒有用處,幾乎“文盲”。上回在電話里,妻子問兒子:“你讀的是什麼物理?”兒子本能地用中文回答:“說不出口!”(兒子是由於中文水平有限,無法說出了,無法表達出來。)後來他給我發電子郵件,說是“Condensed matter physics”,我查了百科,原來是“凝聚態物理”。這幾個字分開了,每個字我都懂,放在一起,我就什麼都不懂。 上回兒子第二次堅定受洗,他在自我介紹中第一句話說:“我是班貝格人,儘管我長得不像,但是,我還是認同我是班貝格人。……”受洗後吃飯,我有點傷感,原來兒子“中國人”的最後堡壘被攻破了。 有人說,移民的第二代是“香蕉人”,其實我認為,“留二代”是“檳榔人”。他們像檳榔一樣,表面淡黃棕色,內心滋味苦澀;他們像檳榔一樣,表面有堅硬的“中國人”外皮,內心儘管不易破碎,但咀嚼時,醒能使之醉,醉能使之醒,飢能使之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