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在烈日下的倒影》(小说连载十二)
病枕轭
像是风中抛下的一件旧衣裳,感受不到痛,察觉不到伤口,甚至没有重量,有的,只是倦乏松散藤蔓吐蕊般沿着脚底爬上来,温温软软递给大脑一个昏昏欲睡的困顿。眼前漂浮起色彩斑斓的一堆立体块,翻转溶合不断变换着形状,一点儿一点粘合为无法区分的几大团,又一点儿一点失去质感慢慢鞘色,混成边缘泛白铅灰发亮的一块混沌……
“啊……”有人大叫,屋里的人像受惊的兔子骚动起来。“快去拿毛巾纱布来。”母亲跑过来冲着发愣的大女儿吼。“去,去叫你周叔叔。”扭过头她继续朝呆若木鸡的三女儿喊,说话掏出手绢摁在儿子的右眉角上,创口不深但很长能看见白生生的骨头,鲜血渗过手绢顺着指缝流下来溅落在衣襟上。
大权简直窝火透了。拍桌子打碗折腾了整整三天航校的党委扩大会议终于在一片鸡飞狗跳喧闹声中落下了帷幕。出乎大多数人意料的是:后勤部副部长的位子又一次与他擦肩而过了。
这是大权一生中第四次失去重要的晋升机会。
一九四五年二月不满二十二岁的他在太行山腹地一座不知名的村庄出任八路军领导的晋冀军分区下属第三分区兵站司务长。当时的晋察冀军区在日寇高压下分化成五个军区。晋冀是其中较小的一个。小军区下面的二级军分区更是芝麻绿豆大,名曰“军区”唬人在编也就一二百人。记不记得东北军的吕正操投奔中共给封了个冀中军区司令员?其实满打满算就二三百人的空头司令。大权从一九四一年加入地方武装到成为正式在编的八路此时此地正面临着提升副科的重要关口。
说出来话巧:那一天大权正在厨房忙活,一位团副跑来交代让给准备点特殊午饭,说是过路的一位团政委是他积年的老朋友得好好款待一番。命令指着鼻子交代下可大权听罢犯了难。这“好好”到底怎么个好法?滹沱河边长大的他不吃鱼,好菜好饭连名字都叫不出几样。人间美味想来想去除了莜面窝窝、荞麦面鱼第三样都得费尽思量,没听过没见过没做过没吃过这可咋办?
俗话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大权寻思着尽心尽力倾其所有搞一顿像样的“接风菜”还是可能的。当一大碗糜子米饭,一大钵土豆、白肉、青菜、萝卜混一锅煮就的汤汤水水端上桌的时候,刚刚谈笑风生的两位团首长脸上全都变了颜色:人家团政委是江西人无鱼不欢呀,那见过你这么黑乎乎一大锅杂烩?挨训事小升职的事算是稍息立正泡了汤。
五十年代中叶经历了短暂的副科上调正科带来的喜悦后,大权在预备航校开始了长达十七个春秋鬼使神差般的原地踏步踏。职务不挪窝,军衔级别由一道杠四颗豆的大尉营长变成“五角星星头上戴,绿衣蓝裤身上穿”的十七级副团。林副主席一声令下“军民官兵是一家”——军衔制硬生生给取消了。随之而来的是统一样式的军装除了四口袋与两口袋的区别之外,谁是长官谁是下属再也分不清楚。平日大马路上两个陌生军人迎面撞见,只得依着胡子、抬头纹的浓密程度加上罗圈腿、脊背的弯曲程度揣测对方的年龄稀里糊涂地敬礼搭话。欸,这么一来大权作了一辈子的大校美梦算是无疾而终了。职务上不去,军衔水中捞月,眼见奔五十的人了,这心中的郁闷日积月累终于在四十八岁前的某一天如开闸洪水般冲了出来……
权被父亲一咸菜盘子打倒在地,全家人都慌了神。母亲急忙呼唤大闺女去叫老周,老周是医疗所的主治医生就住在房头上,得信赶忙撂下饭碗跑过来,见模样顾不得多说话,简单包扎了一下就冲着大姑娘吩咐:
“你跟着,推上弟弟我们去医疗室。”
躺在手术台上权在麻药和无影灯的双重作用下变得昏沉欲睡,耳旁响起周叔叔穿针引线吱吱嘎嘎缝合伤口的声音,一边缝嘴里还一边细细溜溜直叹气……
等到全家人再见权给送回来的时候人已经变了模样:脑袋让雪白的绷带上上下下缠了个严实,跟国民党伤兵似的。眼泡连着半边脸颊全肿了,腮帮子上泪迹未干,衣襟上还沾着几点血迹。李素兰心疼儿子又不能说什么,抱过来换过衣服胡乱扒拉了几口晚饭早早地叫睡下。吴大权呆坐在桌前一声不吭。心里不知是不落忍还是悔恨。老周过来叫他一道出去。两个人来到房头的空地靠墙边立了,大权摸出烟盒递上一根凤凰:
“谢谢啊,老周。”说着话脸上止不住闪过一丝愧色。
“唉……你呀。”老周叹道,“再怎么不如意也不能拿孩子撒气啊!伤了眼睛一辈子的事啊!”
“我知道……”大权的心一阵子突突乱跳。
“还记得刘副政委吧?”停了好一会儿老周突然悠悠地叹道。
“记得?怎么了?”
刘奇是航校的第一任副政委,四十出头得癌症去世了。
“他病发前的那段日子我几乎天天去看他。”老周的声音清晰而低沉。大权没有插话静静地听着。
“他最后一次见我,拉着我的手,睁开眼盯了我好一阵子,最后拼命挤出一句话。”
“……?”大权看着老周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我要,要……回家!’他拼尽全身气力对我说的就这么一句话。”说完老周看了大权一眼,眼神突然变得暗淡了。
“……!”见惯了生离死别的大权忍不住感叹一声。
“家,家人,真的很重要啊!”顿了顿老周又冒出一句。
“家人?”大权的心里咯噔一下。
两个人闷着头抽烟,谁也没有再说话。一轮明月从一抹黑云后面悄无声息地升了起来。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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