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民國到“解放”,祖宗全栽光
旅泉
外曾祖父在漢口租界做大律師,他的父親是徽商,後代受過教育就留洋,經商和做律師。他的家庭背景?哪裡上的學?因當時律師業務特別忙碌,沒時間跟家人交代。
晚清租界內很安全,民國初年武漢商戶的數量更是大爆炸,講法律、講契約,講國際化,什麼交易、什麼規則,都要在文本上寫得清清楚楚,因而律師奇缺,格外走紅。外曾祖父家在漢口法租界內,京漢鐵路大門口,車站路潞安里1號,現在的車站路百貨商場旁邊,一直是租界內最繁華的地段。
三層樓的洋房內人丁興旺。他有幾房太太?幾個女兒?數不清楚,反正兒子有八個,家裡有鋼琴、有冰箱,請保姆還請裁縫。
商業的爆發促進金融業發展。做商業合同的大律師與銀行業務有着緊密聯繫,他目光銳利,悟性極強,發現律師不過做文件服務,算不上產業,賺大錢的機器還是銀行。於是他的八個兒子沒有一個學律師,全部華麗轉身金融圈。
八個兒子中的老大程寶琛,程家二代掌門,與我外祖父同父異母,是武漢本地經營最好的金誠銀行大股東和總經理,權傾一時,長相也是一副掌門人的威嚴,而且性格強悍,一言九鼎。
武漢檔案館有關於他和金誠銀行的資料。經營成就短短數年便超過很多連鎖的外來銀行。
◆照片上是武漢人設計、1930年建起的金誠銀行大廈。選址很有霸王氣,站在市中心中山大道正中間,形成一個巨大的路島。
日軍轟炸武漢,把他的住宅炸垮一半。不過相比共產黨,日軍不過是小菜,建國初年還擺擺尊重民族資本家的架勢,運動一來,黨干開會一致認為:“改朝換代啦,他還以為自己是老闆!必須先把程寶琛的威風打掉!先整態度!” 沒用幾年功夫,威風八面的掌門人,就變身成一個弓腰駝背銀行掃地、掃廁所的老頭。 他漂亮的幺女在醫院工作,被來定期體檢保養的武漢軍區司令員、湖北省委第一書記、省革委會主任曾思玉看中,做了他的填房。 打江山、坐金鑾、睡女人是實實在在的革命理想,中國十大元帥娶了38個老婆。 少將曾司令擁有司機、保姆、廚師、秘書、保健醫,眾星拱月,拱得司令美美高壽102。悼詞還少不了“無產階級革命家,偉大的共產主義戰士”。一查他家歷史,江西貧農,三年小學,1928年“參加革命暴動起家”。好一個曾家興衰,何需三代! 革命隱藏最深的內在邏輯不是理性和共贏,而是“搶過來,再踏上一隻腳”,革命發家與土匪發家有啥區別? 曾思玉的老丈人、我的大姥爺正是由於生性強悍,不甘受辱,只活到63歲,在我懂事前就走了,還沒機會見識到文革是個啥樣。
二姥爺在英租界沿江大道上的花旗銀行漢口分行。
我外祖父排行老四,他的律師爹,把他安排到法租界內的法國東方匯理銀行漢口支行。 銀行是當時食物鏈的頂端,中層就可以拿到每月一百多大洋。不過外祖父提着腦袋干特工,對賺錢沒有興趣。抗戰開始,他以銀行工作為掩護,主持國民黨在武漢的地下據點,為中統工作,軍統成立後又為軍統工作。被日本人抓過一次,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從容應對,逃過一劫。家中雖有六個女兒,他不養家,甚至不回家,在外又養了一房太太和三個子女。
我媽姊妹六人,都住在律師祖爺爺家,由一輛包租黃包車接送姐妹上學、放學。老大到老三上漢口聖若瑟女子中學,老四老五老六上小學。那是她們共同的最幸福的一段人生。 因時局動盪,商業急劇萎縮,爺爺過世,扛不住大家庭的開銷,開始靠賣祖上字畫古董補貼家用。 姐妹們受西方思想影響,崇尚自由戀愛,一天到晚嘰嘰喳喳要找帥哥。大姨媽在武漢大學數學系畢業做老師,倒追小四歲的學生、幽默有趣、聰明過人的小帥哥齊民友。四九年,齊父兄一大家全部跑到美國,齊因為正和我姨媽打得火熱,留了下來。他後來是數學界風靡一時的名教授,1958年成了“白旗”標本,後來擔任過武大副校長、校長。
上面是我媽、大姨和她領養的小表妹。
我媽雖然排行老二,但敢作敢為最有主見,是六姐妹中實際的領頭人。我媽找帥哥還要早大姐一步。抗戰期間,外祖父被日本人懷疑,抓去審訊過,重慶方面給外祖父派來一個聯絡員,高大英俊,一表人才,一下抓住我媽的心——當時她還是中學生。 他倆在一起,肯定有很多浪漫故事。我媽20歲就生了我哥,接下來是我姐。
我哥是1.84米帥哥,我姐是1.69米美女。第三張照片是我媽、姐、小侄女。
美女出門總有人跟蹤,因愛而尋釁滋事,讓我媽操透了心。我姐中學時去北京串聯被一個新華社攝影記者從北京追到武漢,是被我媽趕走的。 我的三姨更浪漫,大姐二姐在前,她不甘落後,把目標鎖定為當時武漢第一高富帥,十幾歲開始,從武漢一直追到台灣。 1949年,外祖父、留洋過的八爺爺、三姨、舅爺、我媽前夫……先後到了台灣。我媽在重慶時,因外祖母病重,回了一趟武漢。再趕到廣州時,鐵幕砰然合上,與親人天各一方。 早年台灣醫療條件、生活條件很差,外祖父不習慣、又有糖尿病,60多歲就去世了。 被落在大陸的我媽,為了活下去,積極表現,她會彈鋼琴,做音樂老師,在文藝宣傳隊認識了小七歲、玩弦樂的小鮮肉我爸。爺爺奶奶這邊當然特別憤怒:女大七歲還帶兩個國民黨的孩子,簡直是個騙子!爺爺召集親戚準備來個開堂公審,無奈我爸迷上了我媽,吃了秤砣鐵了心,乾脆不回家,做了上門女婿。
我爸長相特年輕。中學同學都戲稱他小伙子,我的老師找家長談話,也不相信他是我爸。在那個年代找個小七歲的老公,我媽像個大俠。 今年我給同父異母的哥姐打電話,想收集一點歷史,經確認我媽對我們三個都是守口如瓶。至今連外祖父的名字、他倆父親的名字都不知道。政治迫害,加上湖北蘄春勞改農場數年磨難,媽媽健康受損,病痛纏身,沒來得及對我們兄妹三人回顧過去,68歲就中風不治。 儘管大半生不幸,媽媽始終堅強。不僅支撐我們,還支撐六姐妹之間的聯絡,也支撐那些有着同樣苦難的親戚朋友。因此,她的追悼會特別盛大,哭聲動天。 我竟然沒有參加媽媽的追悼會。原來我媽中風以後,有過短暫的甦醒,並留下遺言:不要讓我回去,不要讓我知道,喪事辦完過些日子再說。因為她來過加拿大一年,熱愛教會和平友愛的教友,也深知我這個新移民的艱難:有孩子、買了房、貸款重、工作忙。她讓我直到辦好爸爸的移民之後,回來接爸之時,再捎上她的骨灰。 大家尊重我媽,兩個月後才電話轉告我她的這個遺言。讓我這個沒心沒肺的也有了一次淚奔。 我媽的妹妹四姨媽,據說還與吳儀同過學,也嫁給一個帥哥。進入五十年代,五姨六姨就不行了,家運式微,失去了浪漫的土壤,不得不低調做人。白淨高挑、最富有幻想的六姨,最後嫁給一個乾瘦的小黑老頭。這麼巨大個彎是怎麼轉的! 我媽從廣州回到武漢時,她爺爺的洋房已經被父親吸鴉片煙上癮的二太太給賣了。我媽就搬進她姑媽姑父的漢口寧波里18號,以為可以與歷史劃清界限。
姑奶奶的家就在這中國銀行大樓後面。大樓的正面是中山大道,側面是江漢路。銀行大門口的兩個石獅子身上布滿了我爬上爬下的手印。 我這個姑奶奶,是外祖父同父同母的妹妹,她哥跑到台灣後,幸虧姑奶奶繼續接濟哥的二太太和孩子們。 姑爺爺姓沈,寧波人的四明銀行高管,他們沈家是民國初從江浙趕到漢口淘金的建築商,因特別講究信譽質量,發展迅猛,工程越做越大,直到後來承建武漢大學,走上頂峰。 時逢原材料漲價,賠得血本無歸,仍然堅守信譽至上,按合同高質量完成,並經受住了時間的考驗。 姑爺爺每個月都從上面的銀行大樓取400元人民幣定息(公私合營後折價給的股息),那時還算是有錢人,享用的奢侈品也就是乾貨海鮮、肉鬆香腸,請人來家裡扎針灸保養——我最討厭順便也給我來幾針。 大家庭失去聯繫的不算,我知道的,一個接着一個去世,外祖父的兄弟、在大陸的六個爺爺,包括我姑爺爺姑奶奶,都沒能熬過1976年。 別說曾外祖父上頭大家庭之間的聯絡了,他直系血親下面,我的八個姥爺眾多的後代,到我這裡全部斷了聯繫。 唯一見過的曾祖輩是姑爺爺沈家的五老太,她說話輕言細語,啥病沒有,80多還白皮嫩肉,慈祥和藹,有英國女皇般的氣質。她持民國時期武漢發電廠股息收入,按月發放,經常靜悄悄地塞給我好吃的。文革爆發後定息全部取消,抄家時她一聲不吭、默默絕食,我目睹她呼氣多、吸氣少,靜悄悄地離世…… 大姨媽姨父是最長壽的。我得知我們家的點滴歷史往事,都來自雙親過世後我對他們的拜訪。姨父語重心長地說:你們家的歷史波瀾壯闊,可以寫書了。我當然很有興趣,可惜那次見面心急火燎,要趕回加拿大上班還房貸,以為來日方長,匆匆告別。 哪裡知道,來日更加匆匆,他們2021年在醫院孤獨地死去。因為疫情封控,我拿不到簽證,甚至他們在美國的唯一養女,還有他們親手帶大的兩個外孫,都沒能回去,喪事由武大代辦。 波瀾壯闊的歷史埋進土裡,下面是一群冤魂。
漢口老照片:1909年的中山大道,旁邊就是江漢路,還是在一塊蚊蠅遍地的沼澤濕地。從武昌起義到抗戰爆發,短短二十幾年,中華民國在這片沼澤,夢幻般地創建起來一個輝煌的大都市! 金融圈、商業街、海關——江漢關1922年建成,至今依然是武漢的重要地標和博物館。
還有幾百個中西結合的近代公寓、里分(胡同),加上前面介紹過的曇華林和武漢大學,都是武漢人今天還在炫耀的、最有品位的遺產。
民國為什麼能夠在這麼短的時間創造了武漢、出了這麼多的人才和成就?武漢現在有了那麼多大學和研究機構,他們探究這個話題嗎?他們一直在迴避這個話題嗎?當局不願意承認:正是西方文明、自由經濟、商品法制,才帶來人的真正解放。上海租界、漢口租界像香港、新加坡那樣,正在成為西方文明、發達資本主義社會的一部分。 我的祖輩們,正是老武漢輝煌的開拓者、貢獻者!他們剛剛跋涉到文明的邊寨。 文明是顆美麗的種子,可以長成高大的銀杏樹,長出梅園、榆園、桂園,長出巍峨堂皇的建築,長出富裕、溫馨和浪漫。讓上海灘轉眼有了南京路,讓漢口江灘一瞬間變中山大道。但是文朋又很脆弱,被槍桿子一把就拽回到野蠻。 真可謂:民國到“解放”,祖宗全栽光。親愛的前輩,是曾經年輕、充滿情愛、追求事業、富有創造力的一群,他們的晚年卻只有恐懼、憂傷、被掠奪、再被虐待,最後一聲不吭地離開人世。 一群人加一個世紀,我是第一個站出來為他們說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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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期回顧:
(一)家族興衰 何須三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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