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族興衰 何須三代 曇華林的故事
◆旅泉
幾十年不生病,來加拿大很久了都沒有家庭醫生。去年到附近的walk in clinic開胃酸藥,華二代實習醫生說:你這把年紀啥都不檢查?!堅持讓我去驗血,接下來就連續驗了四次。第四次驗血單是專科醫生開的,小標籤打印出來比人還高,共抽血樣兩盒22小瓶。有朋友說因為我這些年為了旅行方便,打了三針不同的疫苗所致。
我竟然一點也不沮喪,松垮垮的精神被拉緊了一下,胃鏡、腸鏡到年齡的例行檢查全部免了,昏昏噩噩的日子終於有了一點緊迫感。 幾十年天天都在琢磨美食、美元、美色、美滋滋;還有球場、商場、情場、名利場,贏一場,再贏一場。沒想到一眨眼工夫就峰迴路轉,主題變了,琢磨辦點啥樣的後事,盡最後一點責任。
我的孩子四歲離開中國,18歲離家上大學,又從加拿大到倫敦工作,成了英國的第一代移民。茫然不了解父輩一路走來的足跡,混血的孫輩就更不用說了,對家史一無所知。別說他們了,這篇東西連我自己都是邊打聽邊寫的。我愛他們,可惜看不到他們的未來了。走在凋零的路上,在沉入泥土之前,想讓他們回望一眼祖國、祖宗。我們改變不了這片土地,我們就先離開它。而早年千辛萬苦帶着孩子離開的,正是我這個祖宗。
曾祖父從黃陂到武漢闖天下,到我爺爺時站穩了腳跟。 爺爺原居武昌黃鶴樓下,長江邊上。在千湖之省,地勢高就有無比的優勢,算老武昌城最繁華的地段。
爺爺是個大屠戶,兼營皮蛋、鹹蛋、臘肉等食品生意,他一步步把這個行業成功改造升級一體化,具有現代企業的雛形。
看照片爺爺是個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狠人。 1956年修長江大橋,爺爺提前搬遷到武昌曇華林,與老華中師範大學校園僅一牆之隔。 曇華林環境幽雅,古樹參天。丘陵之間的建築,很講究格調和利用地形,既古香古色,又富有層次。不遠就是沙湖。 光是曇華林這個名字就飽含人文淵源,好些人考證,尚無定論。郭沫若認為從字面上看,出自佛教。那個無名的起名者八成是個有文化的大人物,而有文化的大人物八成產生在相應大的文化範圍。
從晚清洋務派大佬張之洞主政到民國初年,這裡有十多所學堂,學子們開始接觸西方文明。附近還有瑞典教區、花園山牧師樓——這一切散布的精神種籽,都是熔鑄進武昌起義第一槍的思想基礎。
老華師大門口的大路邊,有兩行巨大的銀杏樹。我喜歡吃銀杏果,可是銀杏樹特別高大,樹幹要好幾個人才能合抱,爬上去用竹竿敲打,很容易失去平衡,我為此摔斷了胳膊。
老華師大有百年朴樹的朴園和百年榆樹的榆園,還有梅園、融園。
田徑場。
只可惜老華師經歷數度易手,變過美院,又變過軍營,現在早已面目全非。
華師大老校長章開沅,2004年7月攜夫人回曇華林尋根。這是網上僅存二張老校舍照片。
光從銀杏樹看就要早於武漢大學。事實上,張之洞時代珞珈山還是荒郊野嶺。武大的建築師正是從曇華林吸收了大量的營養,什麼梅園、桂園,建築物的層次,整個武大校園包括田徑場,對地形的利用都達到極致。
後來武大面對“中國最美校園”的美譽,還想再上一層樓。校內某位精英,突發奇想,去掛上地理位置不沾邊、1892年張之洞僅辦了幾年的自強學堂,作為校史的源頭,這樣就可以偷來三十多年。
本來是個很不要臉的想法,但牆國就是一個偉大的不要臉時代。
國家教委內校友一番運作,高層領導笑納美意,反正無傷大雅,裝模作樣一認證就批了。1930年還在籌建中的武大(網上有照片可查),1993年就理直氣壯地搞起百年盛大校典。忽悠了四百多所中外名校的賀電,包括哈佛耶魯劍橋,不信的也可以上網查。 郵票都印了。
儘管都知道其中貓膩,百年校慶依然一片歡呼,大大方方、發自內心地認為我們贏了,將一大把老名校甩在後面。
被甩的北洋口岸學府(1895年),天津大學帶頭掀桌子,後面跟上一群人。無奈管教育的副總理李嵐清,以及最高層的江澤民、李鵬,都已為武大百年校慶題了詞,被甩的老名校這口氣不得不咽下去。 我們的近現代史,文人從來只能賣力打扮,哪有資格鑑定?
我爺爺搬遷到曇華林,是他有眼光?還是政府的安排?政府有無補償?現已無從考證。爺爺蓋了兩進院子的平房,有十多間,院子裡還有一口井。
這是網上找到的晚清家具照片,爺爺客廳木沙發、八仙桌基本就是這個樣子,條案比這個要大許多。堂屋(客廳)面對後院的門也是這個樣子,不過有六扇。
進入兩千年,武漢市政府忽然發現曇華林很有真貨,想把它當年的牛哄哄再吹大點,拱高武漢的歷史地位。於是大手花了好多錢整改,又好吃好喝招來中央電視台拍系列片,吹得山響。
電視片也沒辦法,吹的都是歷史,現實很打臉。我這個“老曇華林”還真回去看了。爺爺家拆了,製藥廠污染嚴重,新建築亂七八糟,到處一片狼藉,慘不忍睹。老校區的大銀杏樹連根在哪都找不到。
當今曇花林一角,惡朝惡代,把大美人的骷髏架都碾碎了,還想讓她重現風韻?後來也的確也招不來遊客。
我一出生就住進爺爺家,他每天吃小灶、喝悶酒。對我爸的婚姻不滿嗎?反正整天悶悶不樂、鬱鬱寡歡。我和爺爺一起生活多年,竟然從來沒有一次祖孫對話,相比現在我和兩個孫寶寶開懷大笑的人間常情,當年可不是一般的畸形。
爺爺見我不聽話招人煩,也從不動狠,總是自言自語同一句:“個雜種,怎麼會有這種子孫?”然後扭過頭去。 爺爺曾在黃鶴樓老房子附近埋了一缸銀元,搞建設被挖了出來,他不敢去認領。狠人不僅狠不過共產黨,還跟上時務,怕房子住得大太顯眼,把全部生意和住房的一部分,主動送給政府。於是後院、側院,擠進來幾家附近藥廠的工人家庭。 生活每天走下坡路,1960年初買菜、買肉都要天不亮去排大隊,天亮再去就空了。對於每天要吃小炒下酒,喝雞湯、排骨湯解酒的爺爺,心情怎麼會好得起來?大約在我六歲的時候,有一次他酒後一聲不響地閉眼走人,反正什麼家訓、遺產、遺囑,黨國都不認。 奶奶居然還有“第二小金庫”,藏了一些私房銀元。文革後期,帶着我一起一點點提到銀行兌換,好沉好沉。一個銀元僅換一塊人民幣,奶奶拿到錢一高興,把爺爺那一缸銀元的遺憾漏了出來。
有一次換完錢,我們坐船到漢口吃老通城豆皮,買了五芳齋湯圓,離我父母家已經很近了,我問奶奶為什麼不到我家去?奶奶回答:不想見到你媽。
(二) 民國到“解放”,祖宗全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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