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的“邦有道”与“邦无道”
《论语》里面,孔子时常提及“邦有道”与“邦无道”,辑录下来约有八、九次之多:
“宁武子,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其知可及 也,其愚不可及也”。
“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于刑戮”。
“道不行,乘桴浮于海”。
“天下有道则现,无道则隐”。
“邦有道,谷;邦无道,谷,耻也”。
“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孙”。
“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卷而怀之”。
“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唯我与尔有是夫!”
天下有道,则纵横四海,图画东周的千年旧梦。道不行,则退回故里,依门而歌,杏坛论道,调理后生小子。这点酷似柏拉图。三奔西西里,游说两代国王,建造人间天国。新国王听得不耐烦了,挥手便把柏拉图当奴隶卖了。蓬头垢面的柏拉图拥挤在登船的奴隶群中,幸亏被一早年学生发现,赎了出来,一路飞奔,逃回雅典,开始了学园生涯。
大凡精神领袖,都有类似的蹉跎。这种人物,天生就有一种“使命”(Call)感,总觉得自己冥冥中听到了某种召唤,去经受一些苦难,做出一番功业。孔子以醒世的“木铎”自居,苏格拉底以雅典的“牛虻”自喻。大概都是出于此种超常的“先觉”。以“先觉”觉“后觉”,以“先知”知“后知”,带上一帮门徒,掀起一层风浪,留下一声叹息。先师的思想,之所以闪闪发光,只所以代代传咏,只因它是未能实现的,或根本不能实现的理想。千年一叹!思想的美学原理正在于此。假如夫子的东周之梦梦已成真,柏拉图的理想王国尘埃落定,历史上最多多了一个帝王身边的幕僚政客、御用文人,却少了一个孔子和柏拉图。现实需要政治技术,不需要政治思想。现实的不幸造就了思想的万幸。一部人类思想史,基本上是由失意者的心路铺就的。得志,往往意味着大脑的枯萎,肢体的膨胀。
从孔子的“道不行”来看,他老人家似乎有两个不主张。一是遭遇强权暴政、昏君乱臣,不主张以卵击石,头撞南墙。二是不主张愤世嫉俗、息影山林,做笑傲江湖的隐士。
天下清明,则直言直行(“危言危行”)。万马齐喑,则洁身自好、保持低调(“危行言孙”),避免引火烧身。有个叫宁武子的人,其处世智慧深得夫子的欣赏。天下有道,什么都明白。天下无道,则难得糊涂。所以“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夫子不喜欢他的弟子门人做不识时务的牺牲品,像子路那样侠肝义胆,别人从暴乱的城中往外跑,他却往里跑,就是为了“食其食者不避其难”而被活活捣成肉酱(见《史记》仲尼弟子列传第七、《礼记》檀弓上第三)。“临事而惧、好谋而成”是孔子奉行的“一以贯之”的人生哲学,甚至连嫁女赘婿也“一以贯之”。子曰:公冶长“可妻也”,因为此人虽有牢狱之灾,却能无罪释放,所以把女儿的终身托付给这样的聪明人可以放心了,保证做不了寡妇。如法炮制,夫子又把自己的侄女嫁给了一个叫南容的君子,因为此兄为官很是老道,“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于刑戮”。尽管夫子也曾说过“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雕也”,“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等等的豪言壮语,但总体上夫子所推崇的君子形象似乎是审势度时的俊杰。夫子与曾子、孟子相比,血气之间有着相当的温差。曾子给人的印象是崇尚慷慨悲歌之士,里面可以隐隐嗅出《出师表》的那种味道。君子,除了孔子的“三戒”、“九思”这些文质彬彬,曾子赋予了他责任、道义、气概等刚性品质。君子的身子骨越来越硬朗了。曾子曰:
“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君子人与?君子人也”。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这些表述,的确有点像专为诸葛孔明、文天祥等民族脊梁量身定做的一样。从曾子“弘毅”的“士”,到孟子的善养“浩然之气”的“大丈夫”,可理解为由仁到义的重心转移。古人云,孔子重仁,孟子讲义。那曾子就在仁义之间了!
面对“道不行”,孔子的立场显然不同于孟子的“格君心之非”、“一正君而国定”,来得那么直白和彻底,而是于心惴惴,冷暖自知。所以在孔子身上,少了一份大丈夫的刚烈和英气,多了一些君子的润滑和内敛。宋儒程子曰:
“孟子有些英气。才有英气,便有圭角,英气甚害事。如颜子便浑厚不同,颜子去圣人只毫发间。孟子大贤,亚圣之次也”。
看来,孟子之所以被奉为“亚圣”,不及圣人,也不及离圣人“毫发间”的颜回,在于他有“害事”的“英气”。这闪烁逼人的英气,被几代鸿儒打磨下来,到了王阳明那里,只剩下满大街跑的迂腐无骨的“圣人”了。怪不得鲁迅先生不喜欢“宋明气象”,此时孟子的英气早已枯萎凋零。
面对道之不行,孔子选择的是“卷而怀之”。留住青山,等待时机,重返仕途。孟子说:“孔子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用现在的套话说,就是夫子既坚持原则,又不拘泥于原则。用夫子自己的话说就是“无可无不可”(《论语》微子第十八)。既不与猛士烈士合光,又不与隐士逸民同尘。前者拘泥于原则,后者游离于原则。《论语》里面提到的“楚狂”接舆、“耦而耕”的长沮和桀溺、子路遇到的丈人,均为当时的“隐者”。提及他们,孔子总体上保持敬而远之的态度。“鸟兽不可与同群”。隐者虽能独善其身,然断发文身,裸以为饰,有悖于人伦常理。“欲洁其身,而乱大伦”。遁世不仕,而废长幼之节、君臣之义。可见,夫子之道在乎以出世的心态入世,以入世的心态出世。这一进一退,刻画出几千年主流知识分子的心路。中庸智慧尽在其中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