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本洁来还洁去
—怀念肖良质老师兼描赵慕愚先生侧影
当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敬爱的肖老师或许还在人世与天堂之间彳亍 ----数月前 ,同窗好友广平和彦虹回国探亲访问了母校吉大。并拜访了他的导师赵慕愚先生一家。广平夫妇归来后沉重地告诉我,肖老师重病,已处于植物人状态了。
悲痛、苍凉、不平的的思绪一直萦绕着我,挥之不去!天妒英才,苍天何以如此残酷? 她,一位杰出的才女,在风华正茂的时候,被打入万丈深渊而备受屈辱;她,一个高贵的生命,在夕阳西下的时候,却又陷于无知无觉的病床囹圄!是的,她有一位学问卓然的丈夫、有一位聪明漂亮的女儿、有一个活泼可爱的外孙,他们给予肖老师很多很多的爱,抚慰着那颗曾经破碎了的心。但这个世界对她还是太不公平啊!
《齐物论》有云:“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洞彻人生、看破生死,从而才有庄子鼓盆而歌的故事。这就是庄子哲学的飘逸潇洒与达观透彻。对生命的尊敬,并不在于一呼一吸、气若游丝的苟活!让她解脱吧!让她圣洁的灵魂自由吧!
当我还是一个十四、五岁的乡村少年的时候,我有幸认识了肖老师。
大约是1969年底,一批批知识份子被赶到农村。名曰走“五七”道路,而且被冠以“五七战士”的光荣称号。据我的好朋友绘一讲,当时要求“五带”,即带“毛著”,带户口,带家属,带工资,另外似乎带工具。那时大约有70多位吉林大学化学系和数学系的老师来到我的家乡走“五七”道路。公社“五七”连长是原数学系党总支书记吴铁铮老师。这里面有邵震豪、肖良质、赵慕愚、孙以丰、顾念承、沈家聪、程玉华、吴志纯 王毓川、苏运霖和吕品哲等先生。在我们公社中学也就出现了一批“五七战士”的子女。吴铁铮老师的儿子吴勇,赵慕愚老师的女儿赵一洛,杜尧国老师的女儿杜丽萍都在我们班。而且邵震豪老师曾经教我们平面几何并且代理一段时间的语文课,顾念承老师教化学―当时农村中学的师资不足,公社就把这些大学讲师请上了中学讲台。我们几个学习不错的学生不久就发现,“五七战士”的子女非但衣著整洁,大方开朗,而且学习轻松自如,名列前茅。真让我们又羡慕又嫉妒。
1972年,我们一部分人转入另一公社中学上高二。时逢“九一三”事件之后,“教育回潮”伊始。学校开始抓教学质量,学生们也梦想着直接上大学。于是乎开始大考小考、计分数排名次。我们是住宿生,可利用的时间更多一些。赵新元把他大哥的老高中化学习题集拿来。我们几位凡题必作。其中有三道计算题是有关锌和稀盐酸化学反应生成氢气的习题难住了我们。我们藏着心眼儿,不想去问化学老师。因而将习题抄下来,托人捎给邵震豪老师。一个星期后,我与好友振生回家,在去公社的路上,遇见了肖良质老师。那时她年纪在四十岁左右。深秋时分,她穿着一件蓝士布袄罩,梳着那个年代通行的短发,两眼炯炯有神。操着一口略带南方口音的细声细语:“邵老师把习题给我了。我让一洛作,她也作不来。其实问题并不复杂,只是你们没遇见过这种题型罢了”。说着,她掏出园珠笔,没有纸,她就在手掌上演算如何利用比例关系求出氢气产量。前后不到三五分钟。
告别肖老师后,我俩不禁感叹,难怪赵一洛学习那么好,她妈妈也太聪明了!那时我们早已耳闻肖老师是右派。然而对肖老师的进一步了解,那已是上大学之后的事情了。
作为七七届考生,我有幸进入吉林大学。自然少不了去拜访一些少年时代就认识的老师们。当敲开肖老师家门时,是赵老师开门儿。当他看到一个陌生人,不无惊讶地问:“咱们好像没什么来往吧?” 我说从伊通农村来看望两位老师的。肖老师家极为简陋。狭长的过道权且当作客厅,一字儿排开两张书桌。赵老师在一张桌子写东西,我和肖老师在另一张桌前说话儿。当时的主要话题是一洛没有能够进入吉林大学,而考入地质学院。此事后来一直成为二位老师的心病。
后来与赵一洛聊天,我才了解了一些他们的经历。赵老师少年时在家乡有神童之称。考大学时拿到三份录取通知书。遂决定就读清华大学。后来成为著名化学家唐有祺先生的研究生。肖老师五十年代以少有的全五分成绩毕业于北京大学化学系。尔后考上吉林大学蔡馏生先生的研究生。当时研究生的入学考试,她的《物理化学》卷子得了85 分。截止我们上大学时,唐敖庆先生还曾赞叹,这样的高分一直保持了二十多年。五十年代能够带研究生的导师,那可都是一方神圣,能够考上的学生又可谓凤毛麟角!而赵肖二位伉俪偕行,这就足以令人称道了。不幸的是,五七年反右运动中,肖老师被打成右派份子。中止研究生学业,下放到实验室当实验员。二十多年的炼狱,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艰难跋涉。二十多年啊!尤其是文革期间,“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蒙受屈辱打击,杜鹃泣血;心灵破碎,绝望人生。祭坛上的牺牲滴着血,流着泪,煎熬年复一年的宰割。而且还要殃及下一代!如此情景,何堪复述!直到我们上大学后,她才得以平反。
肖老师知识渊博,对文史亦有所涉猎。我们曾在一起谈起《人到中年》,感叹陆文婷的“疲劳”和“断裂”。与肖老师聊天,她每每必有真知灼见。令人获益匪浅。现摘录一些至今我都记忆犹新的珠玑之言如次。
“没有宽松的政治环境,就没有做学问的环境”。
她曾介绍,赵老师是新中国的第一批共青团员。解放前夕是有条件有机会出国的。可是他坚持留下来,迎接解放军进城。在读研究生时,教材向苏联一面倒。有一次赵老师说鲍林有关化学键的书写得不错。被人举报,竟要在团支部大会上检讨。赵老师曾任我们半导体化教研室主任。他是一个性格内向、甚至有些木纳的地道学者。几经政治运动,早已是风声鹤唳、禁若寒蝉了。据说民国年间有一位国学大师早年被北洋政府的警察打过嘴巴。以后只要是见到警察就要条件反射,那怕是道路的另一侧走过来一个警察,他都要鞠躬致敬。赵老师的刻骨铭心的教训使得他一直唯唯诺诺、战战兢兢。恐怕和那位老先生也不相上下了。这真是中国两代知识份子的悲哀啊!八十年代中期,有一阵子风行发展知识分子入党的浪潮, 赵老师也被发展成为党员。在入党仪式上,他激动得痛哭流泣而不能自己。有多少辛酸? 有多少委屈? 努力了多少年,现在终于被工人阶级的先锋队所接受,又有几分油然而生的安全感?那定是百感交集!谁解其中滋味?
“做学问要扎实,有韧劲儿”。
肖老师曾自我剖白:“我可能比老赵聪明,但不扎实。他有韧劲儿,我有些浮。即使没有政治挫折,我可能也赶不上老赵。”赵老师曾给我们讲授《热力学》。他在课堂上讲学习好的三条标准是:“概念清、思路正、方法巧”。
80年代初,正是赵幕愚先生硕果累累的丰收年代。他是搞化学热力学的,众所周知搞基础理论很难出成绩的。记得有一次雄伟问他:“赵老师,你能赶得上吉布斯吗?”赵老师答曰:“要想超过老祖宗是很难的!”尽管如此,赵老师还是获得了很多成果。其中最令人瞩目的是《紧邻相区的边界关系》。这是赵老师用归纳的方法得出的一个公式。在二元乃至五元相图中屡试不爽,无一反例。我认为是发展或修正了吉布斯的相律。有一次徐宝锟老师在我们班讲,瑞士科学院长赖特给唐校长写信赞扬赵老师的研究成果。大学毕业后,我的好友广平、则钟、小宝成为赵老师的开山弟子。小宝在赵老师的悉心指导下,前后用了两个暑假的时间,使用矩阵数学证明了紧邻相区的边界关系,文章发表在《中国科学》。我想这是应该是小宝至今最引以为自豪的论文吧?是赵老师将小宝引入鹿鼎山发掘宝藏,名师才能出高徒啊!
“隔行如隔山,隔行不隔理”。
这是肖老师在谈到交叉学科时讲的一句名言。此后我曾与小王说过。有一次小王同老肖讨论问题时突然冒出这一句。老肖是何等的持才傲物之人啊,对此竟击节赞叹:见识不凡。
“不以成败论英雄”。
时势使然,让她在年龄的黄金时代坠入十八层地狱,断送了一位科学家的大好前程。假使没有政治的左右。肖老师一定能够会做出骄人的成绩,至少会是一位非常优秀的传道授业解惑的老师。大约80年代中期,赵肖二位老师撰写了一篇纪念吉布斯的文章,发表在上海出版的《自然》杂志。题目似乎是《唯有治学 不求闻达》。我想这也是二位老师的心境写照吧!
临毕业时,我曾去肖老师家道别。她提起华中工学院派人来吉大招人。她感叹朱九思很有眼光,这样可防止高校内部流行的近亲繁殖。回来后,我曾与绘一言及此事,他说朱九思是他二舅刘西尧当年在武汉大学的同学。一年后,我赴约谈恋爱,对方刚好是朱九思的弟子,于是就有了切入的话题。开题有利,进展自然就顺当。我们遂结秦晋之好,如今已是二十多年相濡以沫的夫妻了。说来这里面还真有肖老师和绘一同学的一份功劳。否则,我哪里知道朱九思是何许人也!
大约是87-88年左右,我曾去看望肖老师,那时候我已是孩子的爸爸了。她曾嘱咐我寄一张全家福给她。此事我一拖再拖,竟未践行。如今想来内疚不已。当年我是从农村顶着高粱花子走出来的穷小子,在社会上也几经周折,但还是幸运地搭上那个时代最后的一班车。许多年来在我人生的重要阶段总是多有贵人相助!这里面有我的亲人、师长、战友、同学和同事。这些恩情和情谊是刻骨铭心、难以忘怀的!在国内工作那些年为事业加班加点; 这几年漂泊海外为稻梁谋又得早出晚归。忙啊忙,总是忙。说人到中年,说不知老之将至。蓦然回首,才发觉在忙碌中常常遗失了一些珍贵的情感、忽略了一些知恩图报的事情。如今我也是一个已近而知天命之年的人了。这个对我曾经有恩有惠有情有义的人群毫无疑问地成为时间的单调减函数。有些事、有些人已经再也没有报答、那怕是打一次电话表白和问候的机会了。人啊人,为何而忙呢?
当窗外透进晨曦,新的一天又将来临的时候,我写下了上面那些拙朴的文字来缅怀一位曾给予我教诲的恩师。遥望故国,海天苍茫,往事历历,长歌当哭!最后借用《红楼梦》中的一句诗献给敬爱的肖良质老师吧!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 淖陷渠沟”。
2004年六月十九日于硅谷
后记:肖老师于2004年9月30日辞世,余在吉大校友网(Juoaa.org)献上一幅挽联悼念之:
玉已碎矣!二十年蒙尘,谁泯良质光华? 夫何言哉?三万里洒泪,我祭恩师英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