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 首 年 少 落 魄 时
1972年12月28日,我们夹上铺盖卷走人了!
我和振生到汽车站搭乘客车回家。从营城子到我家约30华里,一年来,我们多次用脚丈量这段距离。通常是周六下午请假回家以求两顿饱饭,周日傍晚时在我家集合,大家一路有说有笑地返回学校。那时候每家都有自行车,不过那是重要的交通工具,不可能给住校学生专用。每周坐客车那就太奢侈了,最后一次,就阔气一回吧。我多么希望汽车开慢点,再慢点,我不愿意离开学校呀!
当时盛传我们这一届中学生可以直接考大学,可是到了年底,吉林省的文件讲这一届的高中毕业生还是“四个面向”。一部分同学应征入伍参军了,有城镇户口的同学们或下乡或待业,而我们农村户口的同学就只有一个“面向农村”了。这倒是应了那句顺口溜:“六年扔,九年还,十二年白搭钱”。
回到家中,一时顿感失魂落魄。于是就借了一辆自行车去好朋友金凤龙家串门儿。凤龙是我小学同学,长我3、4岁,由于生病而辍学,当时在县城郊管理一个磨米坊。满头满身都是糠灰的凤龙将我带到家中,我就按朝鲜族的规矩,盘上腿坐在炕上向他诉说着毕业的烦恼。傍晚,阿妈妮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我们又喝了一些白酒。有了这杯酒垫底,第二天我就去生产队的粪堆上抡大镐了。
说起来我从八岁上山打柴、十一岁到生产队当“半拉子”,自家的自留地、“小片荒”上也撒过好多的汗水,陆陆续续地也干过好多年的农活了。无奈我身单力薄,并不是一个好庄稼人。农村有几项较劲的活计,诸如脱坯、刨揸子、扛一袋子粮食走跳板等,现在想来还是腿软。就是铲地、割地这种上趟子的活计,我也是常常被拉在后面。幸亏家族大、哥们多,常常是二哥印明、亲哥兴洲、五哥民吉等人到了地头便过来接应。农村的劳动强度很大,劳作的时间也很长,春耕时,凌晨三点多钟就顶着星光下地了,七点钟回家吃早饭,八点开始第二轮劳作;十一点吃午饭,休息一个半小时就上工,直到晚上天黑为止。有一次初春夜战刨苞米揸子,那时大地已经开化,到傍晚又结上一层薄冰,地面上人行无碍。这个活要求一镐下去就得掀起一颗苞米揸子,而且行进的速度又要很快。二个小时下来,大汗淋漓,棉袄棉裤都浸湿了。那个时候我常想到的一句话就是“百无一用是书生”,惭愧呀!
超负荷的体力劳动还有哥们儿帮忙,但精神上的失落却只能一个人默默地承受。翻开泛黄的日记本,在这一年里多次记录下我的惆怅与苦闷以及愤世嫉俗。偶尔也有豪言壮语,实打实地说,那些吆喝是给自己壮胆用的。
1972年6月6日写道:“招生不要72届高中毕业生这个消息象盆凉水熄灭了我那旺盛的复习热情。使自己陷于极大的苦闷之中。也深深地恨自己无后门、'不明白'。因而这几天我在过着木偶般的精神生活,呆呵呵地,惘然若失呀......”
8月20日写道:“掷地作声的是真金,落地即逝的是雪花,二者就是如此的不同!”
8月24日写道:“我还能说什么呢?即不能怨天,也不能尤人,只好用看书读诗来消愁解闷了。”
10月18日写道:“路应该自己走,不能让别人背着走,靠老子而闲逸、飞黄腾达,尽管是喜滋滋的,但也是无聊空虚!这是我无能的阿Q精神自胜!”
10月23 日写道:“旧芽重萌,嘴里又起了泡,这是第七次了。如今方领教人生不易!在生活中有工作胜利的喜悦,也有失败的苦恼,有光有热有声有兴奋,也有消沉。”
“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最大的苦闷来自于看不到希望与前途。“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有一条路似乎漏出一丝丝光亮,那就是好好干,获得推荐作为工农兵学员上学。不过一个公社一年也拿不到5个名额,想上学至少也得有个当大队书记的爹。我的两个小学同学在一次推荐中“撞车”,一位同学的老爸是大队书记,另一位的舅舅是县委组织部长,挣到最后两人同归于尽,谁也没能上学。公社领导无法平衡,索性就一起砍掉了。在没有背景和靠山的情况下,只能将希望寄托在文化课考试上了,在教育回潮的大环境下,1973年被推荐上学的候选人要参加文化考试。只可惜这次回潮只持续到1973年7月。7月19日《辽宁日报》刊登《一份发人深省的答卷》,有人用“白卷先生”张铁生这块石头把考试上大学这条路堵上了。
敢问路在何方?
“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千古励志名言呀!落在我身上却变成了“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尽管我也常常吟咏“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一类充满自信的诗句为自己打气鼓劲,但内心还是充满着迷茫和自卑,我不知出路在那里。也许“一亩地两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就是我一生的归宿!不过那个年代养两头猪还可以,自家养牛是断断不行的;生孩子倒是可以要两三个,彼时还没有计划生育政策。
八月的一个早上,数百人涌在关家屯附近的公路上向农田基本建设工地进发。一辆自行车慢慢悠悠地穿梭于人群之间,我突然发现来人是宋卓敏同学。东北姑娘大都是豪放大气,可宋卓敏却是个例外,她更像江南纤秀女孩儿;举止优雅,在东北农村女孩儿中十分罕见,即使是“五七战士”的子女也难以匹敌!她走路步伐轻盈,倘若是披挂上拽地长裙,则行走有如漂移。当时她的密友是赵志红,二人同出同进、形影不离;一个剔透玲珑,一个宁静典雅,都是我们班的好学生。有一次在语文课堂上,鲁老师特别点名让宋卓敏读“流水淙淙”,并称赞她的发音标准。当时朝鲜电影《看不见的战线》里面有一个漂亮的女特务与宋卓敏长得十分相像。或许社会主义电影的模式是相同的,银屏上的美女都是特务,刘晓棠扮演的阿兰就给一代人留下烙印。有一次在学校开荒的劳动中,恩善同学笑嘻嘻地告诉宋卓敏,大家背地里都说她象南朝鲜的女特务。但见她羞愧得满面绯红,双目低垂,喃喃道:“是我的人长得象她还是我的思想象呢?” 尽管宋卓敏的父亲是一位小学校长,由于她的“家庭成份”高,所以自然十分敏感。倘若说她长得象方海珍,也许她就会喜形于色,那年月人们都想向“高大全”靠近。自从高一毕业后就一直没有见到过她。破帽遮颜、漏船载酒, 除了手中那把明晃晃的铁锹外,我身上再无亮点了,自惭形秽呀!在大庭广众之下,我羞于与其打招呼,只有默默地注视她渐行渐远的背影。一声轻轻的叹息:“美人如花隔云端。”
在失魂落魄的日子里,友情给我安慰和希望。
记得春天时我赶着一头老牛压地,恰好遇到十七中的植树队伍。我的初中班主任王淑琴老师坐在地头和我聊了20多分钟,给予很多的鼓励。王老师的一句告诫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当得起官就行得起礼!”翻译成时下语言就是别怕担责任,“上面要抹平,下面要扫平。”当时我哑然失笑,大队团支部书记也算个官吗?不过后来形势的发展出人意料,我差点儿由此发迹。
记得八月份的一天傍晚,我扛着铁锹无精打采地从农田基本建设工地收工回家,突然迎头开过来的一辆卡车一个急刹车就停了下来,这着实吓我一跳!顷刻,一个高大英俊的小伙子一边喊着我的名字一边跑过来。我回头一看,啊!是宝子---我的四中同学王贵忠。宝子是我们班的体育委员,擅长短跑、滑冰和篮球。他爸爸在县粮食局开车,在校就时不常地也让宝子捅咕汽车,毕业后他被安排到粮库开车,那年月开车可是个美差事。宝子嘻嘻哈哈地和我聊了一会儿,这短短的嘘寒问暖令我感到激动和温暖。人在难处收获的友情必将终生难忘。2006年和几位中学同学小聚,我旧事重提并向业已成为小宝宝的爷爷的宝子表示感谢,他却压根儿无从记起了。
振生、忠祥、成烈和喜林是我的莫逆之交。每次见面,总有说不完的话。从73年开始我们都会在大年初一有一次聚会,通常是在振生家、成烈家或我家喝酒聊天。我们虽然没有畅谈远大的革命理想,但也是相互鼓励,励志的话还是不少的。尤其和忠祥话题要更多一些,颇有惺惺惜惺惺的味道。这项活动断断续续地搞了八、九年,而且在这段时间中大家的境遇都有了巨大的改观。如今寓居海外,每逢春节常常想起当年和年轻伙伴们一起推杯换盏的场景。少年同游,贫贱之交,弥足珍贵呀!
有出息的人一直向前看,没出息的人常常向后看,我属于后者。回忆陈年旧事,偶尔也会有所感悟。现将1979年7月25日的日记作为文章的结尾吧。
“火气大了冷静下来想 — 气大智必昏;
势头猛了退一步想 — 势大难律己;
条件好了往坏处想 — 居安常思危;
登山高了往起步时想 — 位高易忘本。”
2014年2月于哥伦比亚河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