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 人 恨 大约是五月末的一个傍晚,我于开车回家的途中,忽然感受到一阵阵地心悸,隐约间有一种不祥的感觉。晚饭时我对妻子说:“今晚得给家里打个电话。”通话后方知老母亲梦中从炕上摔到地上,出现了脑梗现象。其实这样的事情在三月份就发生了一次。那一次,她跌倒了,出现了中风现象。不过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而得以恢复,拄着拐杖亦能出去串门了。妈妈的身体应该说相当硬朗,有一次她在电话中对我说:“算命先生给掐算了,我能活到94岁,你还得养活我!”我笑着答道:“那好,那好,您就好好活着,你长寿就是我们的福分!” 说来也蹊跷,妈妈梦见有人要抢她的鞋子,于是就去奋力挣夺。咳,一个农村老太太,对一双布鞋竟如此认真,从而导致从70公分高的炕上重重地摔了下来,惹来了二次中风。哥哥、弟弟、姐姐将妈妈送到县城医院进行了一次全面检查,遂办理了住院手续。可是到了晚间十点,老人却闹着回家。她闻不惯那迷漫的来苏水味道;她忍受不了病房的拥挤;说不定她还是舍不得花一笔住院费。于是只好带她回家。我在和妈妈通话时,她只说了这么几句话:“汀汀的孩子长得很好看!你丈母娘身体咋样?我死不了,不用掂记。”这是她最后一次留给我的内容最为丰富的通话,平时给妈妈打电话,她总是说不了几句就撂下电话,为的是为我节省电话费。我对她说,打电话几乎是不花钱,她是不肯相信的。 家里人确认妈妈熬到秋后是没有问题的。时逢国内“猪流感”闹得满城风雨。家里人劝我不必急着回来,以免被隔离。我也想稍微拖一拖,看看猪流感的势头。就是这一周的拖延,造成了终生的遗憾!一周后,眼见猪流感势头不减,我执意要回国探母,这时候,机票也只能定在6月26日了。当行程确定后,我给妈妈打电话,她只是说:“你回来吧,你回来吧!”我哭着对妈妈说:“妈,你要挺住,你等着我!”。 通常我在飞机上是习惯于睡眠的。可是这一次一直是心绪不宁。经过两次转机,到达长春机场已历时20多个小时,我也未曾合眼。不知是什么原因,在飞机上我想起了少年时代读《子弟书》中的一个曲目《天人恨》。说的是秦王李世民班师回朝,得知其母窦太后病危,急急忙忙地奔入长安城中;另一方则描述弥留的窦太后思念儿子的心情。可是当李世民刚刚踏入宫门,就传来了窦太后归天的噩耗。这是一段撕心裂肺的悲情故事。《子弟书》的艺术风格是大量使用对仗、排比和叠字,因此对气氛的渲染淋漓尽致,对人物的心理活动描写细致入微。之所以叫做《天人恨》,就是上天未曾给母子诀别的机会。我想我们母子尚不至于如此悲惨。我只要求哪怕只有一天为老母尽孝的时间,我要为妈妈送上一粒药,喂上几勺水;我要为妈妈端屎端尿;我要为妈妈做一下手足按摩;这样才能聊表一个远方游子对母亲的一点点孝心。 飞机于27日晚间10点20分到达长春机场。取行李的时候,我可以看到堂弟与外甥在外面等候。见到外甥后,我便问:“这几天你姥姥咋样?”外甥说:“她已经走了!”母亲于6月25日下午6时辞世。我犹如挨了一闷棍,泪水夺眶而出。我来晚了!一路上我不断地自责,不停地流泪。越是靠近家乡,我的心绷得越紧。当我望见灵头幡,走进灵棚,头脑里一片空白。我扑倒在灵前放声大哭,发出一阵阵哀嚎:“妈,我回来晚了,你白养了我一场,我不是一个孝敬的儿子啊!” 稍稍平静以后,姐姐们介绍了妈妈病危期间的场景。做为老人,那个子女不在身边,她就会惦记那个,就会想念那个孩子。那时她常常喊我的名字。她对身边的人说:“我后悔了,我要是早一点喊他,我二儿子就会来到我的身边了。”有时候,她在神志昏迷状态中喊:“小二,你怎么躲到西屋了?快到我这边来!”在弥留之际,她对三姐说:“我不等小二了。我看见一辆马车来接我了。”三姐说:“是我爸赶车吗?”“不是,我没看见你爸。”三姐说:“那咱们不去,还得等你儿子。”家族里的人都说,妈妈一辈子糊糊涂涂,临终的时候却明明白白。她告诉子女们:“我走了,你们不要打架,乐乐呵呵地把我送到你爸那里去。” 后半夜,我为妈妈守灵。家里为妈妈准备了一口上等寿材,上面画着二十四孝图。大约是去年,她就提出死后不愿火化,因此家里就备下了寿材,也缴纳了土葬费。望着闪闪忽忽的长明灯,妈妈的许多往事浮现在眼前。 姥姥家也是旗人,隶属于富察氏。妈妈是姥姥的独生女,大概是小时候过于娇惯。因此妈妈非但性格固执,而且既不会说话儿,也不会干活儿。加上娘家人也不争气,日子过得水淌淌,因此妈妈年轻时是个受气的儿媳妇。记得奶奶常说:“抓猪不抓老渣,娶媳妇不娶老丫。”言语中对爸爸这门婚事甚是不满。妈妈一旦有病就喜欢呻吟,而且还有挑灯稔子的习惯。奶奶就会旁敲侧击地说:“馋人好哼哼,懒人好拨灯。”其实也不怪奶奶,妈妈操持家务的本事的确很差。她不会炒菜,只会熬菜。一旦家里来了客人,通常由大妈(堂伯母)帮助奶奶张罗。爸爸的亲戚朋友偏偏又很多,所以妈妈受气的机会就又多了好些,妈妈惯孩子,对每一个孩子都很溺爱,从未打骂过孩子们。奶奶怕把孩子们惯坏了,便把教育子女的权利收了回去。大概是有附炎趋势的劣性,我们弟兄姐妹统统地站在奶奶一边。我小时候甚至为爸爸抱屈,觉得爸爸这样能说会道的人,怎么会看中妈妈这样窝窝囊囊的人呢?说来也奇怪,爸爸妈妈一辈子不曾吵架,无论妈妈怎样做,爸爸都能够担谅。妈妈的地位是在爸爸过世后才得以确立的。这时她是家中唯一健在的老人了。我们也都长大成人了,对妈妈也有了新的认识。 妈妈生育了九个子女,除了二个夭折外,将我们七个兄弟姐妹哺育成人,单就这一点讲,妈妈就是我们家的功臣!记得我5、6岁时一个冬天,妈妈领着二姐去井台打水。天寒地冻,娘俩擎不住辘轳把,柳罐斗装着满满的一桶水以近乎自由落体的速度掉入井中,飞速旋转的辘轳把将妈妈打昏在井台上。十几分钟后,妈妈才醒过来,二姐把她搀回家中,妈妈坐在外屋柴禾堆上,说脑袋还有些迷糊。 妈妈的最大优点是记忆力很强,喜欢听说书讲古。从我记事时起,她就经常给我讲故事。回想起来,她对《说唐》的事儿最为熟悉。谈到某个英雄人物,就要用“走南朝,闯北国”来形容。有了电视以后,她更是喜欢看电视剧。我女儿5―6个月时,她曾在石家庄住了近三个月的光景。那时我们居住在两个九平方米的小屋,外屋要烧蜂窝煤。 有一天妈妈往炉子添了十三块煤,屋里的温度才只有7―8度,于是妈妈便将斜襟棉袄解开,将孙女搂在胸脯上,再用衣襟一拢。晚上电视里播出又臭又长的巴西电视连续剧《庄园》,老人家竞能看得津津有味。有时候还要向我妻子介绍剧情,说上一集中“二娃子”如何如何,其记忆力令妻子咂舌。我的忘性不大,就是得益于妈妈。2000年10月我出国前回乡探亲,告诉妈妈说我将去国离乡、远涉重洋。妈妈对我说:“走吧!别惦记我,哪儿得过就到哪儿去!” 凌晨三点多钟,送殡的人就陆续地来到了。大约四点钟,阴阳先生指挥人们打开棺材盖,让子女们 ― 尤其是我 ―看上妈妈最后一眼。她安卧在她的长眠之所,面色惨白却十分安祥。我用手抚摸着妈妈的额头,妈妈的脸庞,我大声地呼唤着妈妈。她却再也不能听到了,再也不能回应了。从此天人阻隔,阴阳两茫茫啊! 天阴沉沉的,当棺材安放到墓穴时,闪电裹挟震耳欲聋的炸雷,风雨大作,豆粒大的雨点倾盆而下。我笔直地跪到坟前,任由风吹雨打。雷声是对一个不孝之子的断喝!暴雨是对一个迟归的游子的鞭笞!我惭愧,我内疚!多年来,我没有为家里做出什么贡献,没有为老人养老送终,奶奶走的时候我不在,爸爸走的时候我也不知道,最后一位老人我又没赶上。父母生我这么一个“有出息”的儿子真的是没有什么用场,我不是一个孝敬的儿子!从此我不敢侈谈忠与孝。 家人与亲戚对我百般劝慰,其实我也知道这是自然法则。妈妈享年85岁,在农村算得上高寿,而且四世同堂,堪称“喜丧”。按农村习俗,重孙女是要戴红布条的。我心中的结就是未曾见到生面,未能在病床前尽一点点的孝心。 再过几天,我将踏上归途。我会到父母坟前告别。俗话说“穷死有个家,老死有个妈。”多年来我一直认为父母所在之处才是我的家。现在母亲的离去,剪断了我与家乡联系的脐带。从此哥伦比亚河畔的茅舍就成了我的家,我不知道何时重返故乡。
2009年7月5日于伊通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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