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 善 谈 何 易 在我们家乡常有人用这样的话来标榜自己的乐善好施:“就是来个要饭花子,我也要给他一碗热饭吃。” 我曾多次看到过奶奶周济那些逃荒要饭人的情形,给几个苞米面大饼子、三、五个黄面团子或者一碗米。但是我也真切地记得有一次奶奶赶走讨饭者的场面。 那是1961年仲春的一天,家里来了一个讨饭的大汉。专职要饭的人会提着布袋,手里拿着要饭碗,也有拖孩带崽儿的。而他却两手空空,身上连个小包也无。或许他经长途跋涉盘缠用光,此时饥饿难忍,才来讨饭的。这个人个子很高,站在厨房里犹如半截铁塔一般。他操着南方口音:“大娘,行行好吧!给碗吃的吧!”“没有,你走吧,我们还都饿着呢!” 那人眼尖,看到锅台后面有几个菜团子摆在盖帘上。这是用柳蒿芽、曲麻菜和着一点点苞米面裹成的菜团子。蒸过火的柳蒿芽呈褐色,就像一条条蛔虫缠绕成团。那是我家9口人中午的口粮,奶奶断然不肯施舍。奶奶使着力气往外推着大汉,那人又是鞠躬又是作揖,眼睛却死死地盯着那几个菜团子。在确认奶奶是绝不可能给他的时候,他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奶奶满头大汗,一下子跌坐在了柴禾堆上,撩起布衫的衣襟不停地擦眼泪。我以为奶奶是累着了,也就坐在奶奶身旁,流着眼泪默默地看着她。 这一幕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大约在十四岁的时候我去大姐家串门儿,在一个雨天的下午和大姐聊天,不知怎么个话头,和大姐讲起了这件事情。大姐对我说:“奶奶不是那种小气的人!这件事以后就不要和任何人说了,否则人们会说奶奶太恶。”在我家弟兄姐妹中,大姐对奶奶最为孝顺,而且奶奶也确实得了大姐的济。按照大姐的嘱咐,此后我再也没有谈及此事。 1980年春,在得知奶奶去世的噩耗后,几天里我都沉浸在极大的悲痛之中。奶奶的很多往事一幕幕地浮现在脑海之中。事过近二十年,我又想起这件事情。此时,我方理解为什么奶奶会伤心流泪。那时候我家共有十一口人,爸爸在几十里路以外的林场工作,平时很少回家,大姐上中学住校。我舅爷、爷爷和奶奶都是六十开外的老人,腿都有些浮肿了;妹妹那时四岁我六岁,由于营养不良都像瘦猴一般。那些菜团子就是这些老的老、小的小维系生命的能量来源。大灾之年,人人自危,该救谁呢?奶奶不是普度众生观音菩萨,她选择了救自己的孩子。她流泪,因为她的慈悲心肠和有限的能力发生矛盾和冲突,她倍感痛苦和内疚。 四十多年过去了,大姐也去世好几年了,我还是忍不住将这件事情讲出来。中国历史上有“一饭之恩”的典故:漂母将自己的饭分给韩信一半。料想漂母当属孤寡老人,倘若她家里也有一群嗷嗷待脯的孩子,她还能够接济韩信吗?据说在美国的课堂上这样一道考试题:在一个荒岛上有四人受困并且随时面临死亡,他们是美国总统、印地安酋长、一个妇女和儿童。而救援工具每次只能装载一个人,要求排出救援顺序。中国学生大都按总统、酋长、儿童和妇女排序,而美国学生的排序是儿童、妇女、酋长,最后才是总统。若按如此价值尺度,奶奶做得并不错。如今我也是当爷爷的人了,倘若真的遇到揭不开锅的日子,我首要照顾的人当是外孙女。 救困扶危、乐善好施的的确确是人间美德,可是在那些极端的境地里,行善谈何易啊! 2009年3 月于哥伦比亚河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