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老爸对我而言就是个符号,而且很负面,即是暴力和专制的象征。当然我承认自己是一个坏孩子,经常惹是生非,打架斗殴。而老爸是严父,每每不问青红皂白,只要有人告状,挥手就打,从不当成亲生的心头之肉。说心里话,我淘气却从不怕事,当年年龄虽小,但没有什么能让我有所畏惧。即便面对几十个同龄孩子的群殴,我也以一当十,从不畏惧。但我却怕难得一见的父亲,因为他惩戒我时,我得像个清教徒,只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打了左脸,还要送上右脸。后来我才理解老爸,在过去那样残酷的政治氛围和历史环境下,他应该度日如年,每天都要忍受着巨大的精神压力和肉体的折磨。父亲没精神错乱已属万幸,哪里还有精力顾及我们的感受。不是有许多人在中国历届的政治运动中选择自杀了吗? 他们对我难道不是如此吗?一天,我正和一群小朋友玩得起劲,突然一个孩子跑过来和其它孩子开始交头接耳。我立即感觉到所有孩子看我的眼光变得敌视和诡异起来。当我听到孩子们议论我说,他爸爸被人押着扫厕所了时,屈辱和愤怒让我无地自容。从此我的天空开始变得黑暗,反正世界抛弃了我,我只能用一个孩子的智慧与之抗争,其实就是破罐子破摔。以前那个无忧无虑的我,开始变得敏感、易怒和打架不要命了。也正是从此,我变成了所有人眼里的坏孩子,在恐惧和愤怒中开始了我的少年生活历程。我是爱惹祸,但大人们以大欺小,动辄对我一个只有七岁的孩子拳脚相向,难道我也要听从命运的摆布?那个毛著积极分子,如今的瘫子王XX,曾多少次把我打得满脸是血。我还是一个孩子,哪里懂得什么是阶级斗争?他为何要如此恶毒地对待我呢?如果我现在把他从病床上揪起来暴打一顿,和他当年对一个孩子的施虐相比,有何不公吗?强者对弱者施暴是最软弱的人性,但他们就是如此! 老爸是老同济医学院(解放前)的高材生。原是和茅以升的女儿一班学土木建筑,因为日本侵华,从未来就业角度考虑,不得已改学医学。由于同济属于德系,和日本是同盟国,因此即便在抗战时期,也没受到太大冲击,学业完成的也很系统。
解放初期,老爸便投笔从戎,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过鸭绿江了。在朝鲜前线,几度生死悬于一线的人生经历,让他面对生死时能从容自若。如掩体上面是联合国部队,说笑声都传到下面的掩体中,他和他的战友们仍然谈笑风生,毫不畏惧。有时父亲高兴了会给我讲些他在朝鲜亲身经历的轶事,但较之和他的宝贝孙子比却又少之又少。比如他告诉我,躲炸弹有绝招,即飞机轰炸是有规律的,所以要往弹坑里跳,因为被炸过的地方,一般不会再投弹了。 他感受最深的,就是一些战士看到他们这些穿蓝色军裤的人过来,便误以为他们就是飞行员,于是紧紧抱着他们的腿,不肯松手,还哭诉联合国部队如何欺负我们没有对空武器,俯冲和电线杆一样的高度进行扫射造成部队重大伤亡。希望他们能上天打鬼子,为他们报仇雪恨。 一次我们的空军把美国王牌飞行员打了下来,可他就是不承认是我们打的,并傲慢地说他的对手是苏军。不知谁想出一个笨办法,把他装在雷达车里围着机场绕圈圈,直到晕头转向的美国飞行员在事先拟好的战报上签字服输为止。志愿军回国时,按中朝两国协议,中国部队里的朝鲜军人必须留下,但没有几个朝鲜族军人愿意如此,即便金日成开出连升三级的优惠条件,他们也宁可保留原职跟随志愿军回到中国去。但军令如山,当他们不得不离开时,哭成一片,并和志愿军战友们紧紧拥抱在一起久久不肯松手,场面非常感人。
老爸看起来是个文弱书生,但在开往朝鲜的火车上,却是为数不多的几个在联合国军飞机不断轰炸和俯冲扫射时没被吓得尿裤子的有文化的新军人之一。
父亲从朝鲜战场回国不久,就厄运频频,很快就因其出身和亲属在国军中是高官的事实而受到牵连,几乎每场政治运动都首当其冲。批斗,挨整,进牛棚,下干校。我们家属也无一例外地受到牵连,理由都是莫须有的。最惨的一段时光是父亲被关进牛棚,母亲被逼下放到朝阳,只把我们三个孩子留在沈阳。妹妹当时才8岁,我也才9岁,哥哥13岁,便开始过起了吃不饱穿不暖的生活,更可恨的是还要天天受那些造反派和他们孩子们的欺辱和打骂,让我们从小身心就倍受折磨和煎熬。即便大人有问题,我们孩子懂得什么?何以被牵连,何以也要饱受人间苦楚?这公平吗? 颠沛流离是我少年时期的生活写照,那时候的搬家和现在的逛超市一样常态化。一个地方才刚熟悉些突然又要搬迁了。城市、农村、深山老林。。。。。。至今我尚能记起在黑龙江五常县的深山老林中住在“干打垒”的土屋,还有五个年级的学生在同一个教室里轮流上课的那些艰难却快乐的时光。。。。。。 中国有太多像父亲一样优秀的人才,但才能和拳拳报国之心却几乎都被意识形态埋没和扼杀了。一个国家不懂得尊重人才,怎么能不落后?即便是今天,任人唯亲,买官卖官现象还是屡见不鲜。中国的用人制度不改革,不制度化,误国误民啊。 文革后,父亲特意把我们叫到他跟前,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们忘记痛苦和过去。他不许我们兄妹记仇,记那些文革时期整他,打我骂我的人的仇。但老天公平,我不记仇,那些人自己都死光了,而且早死。莫非是遭天谴? 父亲今年九十有余,是空军离休干部干休所里所剩无几的90高龄的老人之一,寥若星辰啊!如今老爸除耳朵背点,其精神矍铄,思维敏锐,腿脚灵活。只是现在开始天天惦念于我,这个曾让他最不省心、添堵和惹是生非的小儿子。只要一天没有我的消息,老人家就会坐立不安,心急如焚,絮絮叨叨的直到从无论哪里得知我平安无事的消息后,才肯罢休。 我怕老爸,故此很少与之交流,更不必说交心,即便说话也多是三言两语,敷衍了事。为此母亲没少说我,我也想改变一下自己,主动点,但这好比拉郎配,承诺很难兑现。想想看一个从小被强制无条件服从的人,即便长大成人心里却有了障碍,这是他的问题。话说回来,过去怕他打我,现在怕他吃不到好东西,看不到好东西,穿不到好东西。因此我只要淘到好东西,首先就会拿去孝敬老爸。每取得一点成绩也去他那里显摆一番,为的就是让他开心,为我骄傲。只要他能开心,我什么都肯做,而且亲力亲为地去做。 其实我才真正以他为傲,以他为榜样。他的命运多舛,但信念笃定,为人有原则,做事一丝不苟,有底线。虽经历种种磨难,做人原则始终如一。功名利禄意识极其淡薄,而面对困难永远积极乐观。当然我身上也没有他的服从和谦虚,我的叛逆性格是文革的产物。环境造就人性,我就是个例子。 但无论我有多么不好,多么的桀骜不驯,我始终都是军人子弟,老爸的儿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