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三見》 題記:一座城的迴響,藏着一個人的半生行跡。 我與北京的緣分,始於一張求人拍的天安門照片,更紮根於軍博里那些帶着歲月鏽跡的槍炮。 打小在部隊大院長大,軍號聲是清晨的鬧鐘,正步與口號是日常的節拍。課餘時光,一半泡在小人書的槍林彈雨里,一半撒歡在大院操場的露天電影幕布下。晚風裡沒有南方的蟬鳴,只有秋蟲低吟混着大人閒談,還有我們踩着光影追逐的嬉鬧聲。夏夜圍坐聽老兵講戰場故事,那些槍啊炮啊,早就在夢裡摩挲過千百遍。 大學畢業分到崗位沒幾天,我便懷揣着介紹信,在火車轟鳴中來到夢寐以求的北京。心裡湧現出來的念頭卻只有一個——去軍博。站在展櫃前,指尖隔着玻璃,仿佛觸到鋼槍鏽痕里的硝煙,聽見坦克履帶碾過的歷史吶喊。從晨光到暮色,腿酸得灌了鉛,眼睛卻亮得嚇人。臨走才想起天安門,紅着臉拽住陌生遊客拍了張照,紅牆黃瓦竟不如展櫃裡那枚彈殼印象深刻。 也是那段日子,我扎進中關村的煙火與塵土,落腳在簡陋地下室,成了中國第一台漢字機研發團隊的一員。一天一毛錢補助,攢夠七毛就能換一盤噴香的麻婆豆腐,紅油裹着嫩豆腐,就着白米飯鉚勁兒扒拉,那叫一個香!白日裡,我們伏在破舊的桌案上,在麵包板上搭電路,在編譯器中調試程序,對着畫滿框圖的草稿紙標註入口參數與出口參數,把古老的方塊字拆解成一串串0和1的數字代碼。夜裡,地下室的昏黃燈光下,滿桌調試數據鋪展,鍵盤敲擊聲在寂靜里格外清晰。泡麵香混着油墨味,是那段時光的註腳。 漢字機研發成功後,我又投入到聲碼器的攻關項目里,這一回,我的主戰場變成了代碼編寫與調試。無數個日夜,對着滿屏程序逐行推敲,反覆校驗邏輯、修正漏洞,失敗了就推倒重來。中關村的風吹過計算所窗櫺,也吹過我們這群年輕人滾燙的夢想。那時的北京,是大院子弟的英雄夢,是槍膛未涼的火,是鍵盤敲擊聲里,一個行業萌芽的倔強。 再後來,來北京的次數多了。我不再直奔軍博,反倒愛往國博鑽。隔着展櫃看陶俑佇立、青銅器斑駁、甲骨刻痕藏着先民智慧,才驚覺這座城的底色,從來不止金戈鐵馬。那些沉默文物里,藏着千年的風,吹過燕趙悲歌,吹過元大都炊煙,吹過明清宮牆落日。站在歷史長河岸邊,才懂年少的熱血,不過是長河裡一朵滾燙的小浪花。偶爾踱進國家大劇院,聽交響樂、看話劇,舞台光影里的悲歡,是與軍博鐵血截然不同的柔情。原來這座城,既有硬骨,也有柔腸;既有厚重歷史,也有鮮活現世。 人這輩子,本就是一場不斷遇見的旅程。遇見一座城,遇見城裡的故事,遇見不同年紀的自己。年少見北京,是英雄夢;中年見北京,是歷史厚重與人間煙火;或許到老了,見北京,不過是腳下一方土地,心裡一段歲月。 如今,來北京已成家常便飯。高鐵掠過平原,窗外風景一掠而過,沒了年少的激動,卻多了不同的感觸。北京變了,高樓林立,地鐵織網,老槐樹下多了新潮咖啡館,胡同叫賣摻了新腔調;我也變了,少年時只看得見刀光劍影,如今能品出胡同煙火,聽懂故宮角樓晚風裡的歲月悠長,能在南鑼鼓巷的人流里,看見老北京的魂與新北京的潮。 活到老,學到老。這話聽了半輩子,如今才算品出滋味。成長從不是書本里的字句,而是腳下的路、眼裡的景、心裡的觸動。每一次遇見,都是一場修行;每一次感觸,都是一塊墊腳石,托着我們走向更遼闊的自己。 紅牆黃瓦依舊,車水馬龍如故。北京還是那個北京,我卻不再是那個只盯着槍炮的大院子弟。歲月磨平稜角,卻沉澱了情懷。這,便是一座城,給一個人最溫柔的迴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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