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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残犹爱”之感动 2011-08-31 12:25:36
    今天读到我白堆子校友黄禾写的一篇回忆录散文,感慨。
    记得那年黄禾上高一,我上初一。她是我们班的辅导员。对于刚离家报到住校的我来说,第一个见到的高中大姐姐就是她。高高的个子,大大的眼睛。齐耳的短发。透着能干和亲和。更有一种令人羡慕的气质和可以称作极为美丽的漂亮。我一直以为她叫“黄河”,后来看到她的一次签名是“黄禾”,当时心里想,为什么她的爸妈给这么美丽的姐姐起了这么一个名字,听着不吉利。

    在白堆子的那些年,黄禾一直是我们初中女孩心中的偶像之一。埃德蒙顿华人社区-Edmonton China5 `, P+ o) g3 $ v& C
    后来可能同一趟列车拉着我们上了黄土高原。可能因为我们分在了不同的公社,之后就再没有听到过她的消息。4 @/ s! @9 o" H) S0 C
埃德蒙顿,Edmonton3 J! n9 J, `% }0 h+ F4 s' M+ D
    这么多年过去了,如今读到了她的文章。j* D
    我在山西的小村呆了六年。今天才知道黄禾竟然在山西呆了十三年!
   

    读着黄禾的文章,我尤其佩服的是她的胆量,敢于把她和爸爸父女间的往事和情感写在纸上。让那些回忆触动每一位几乎有同样经历的我们一类。这是需要勇气的。不得不承认,我现在还没有这样的勇气去写,尤其是用中文。不知为什么,对于我们揭开所有人生记忆的页章来说,中文似乎更有一种特别的力量,但也正是如此,我不敢碰它。我怕我脆弱,我怕我受不了。

     黄禾仍是我的偶像!祝她早日恢复健康!

 

下面贴上黄禾的文章:


埃德蒙顿华人社区-Edmonton China' C& i4 X' h8 Z
                 虽  残  犹  爱    

    经过12次化疗,我的脑袋跟红毛丹似的,头发几乎全掉光了,我索性剃秃了,戴着帽子出出进进。这个样子,连同事们都接受不了,哪里能让妈妈看见!何况十三年前二哥因患鼻咽癌去世,父母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所以动手术之前,我回了趟家,跟妈妈撒谎,说环保所与洛桑联邦理工大学搞了一个合作项目——重金属对农作物的残留影响。所里派我到瑞士去给那些只会英语的专家们当翻译,洛桑是瑞士法语区的文化中心,我得走半年。www.edmontonchina.cn( Q" G( U, F/ @+ D0 t  n5 z

     我对着镜子看自己,新头发已经长到一寸半了。我问儿子瞻儿,嘿,这样行了吧?瞻儿说,不行,你得往脸上涂点红,原先脸跟红苹果似的,现在成一梨了!瞻儿用一支旧口红,细心地给我化妆。他退了几步看看,又上前补了补,说,行了,走吧。

     我们母子在动物园下了334路公共汽车,倒105路。瞻儿说,打“的”吧,还得再倒两次车呢,留着点体力。我有气无力地说,行。瞻儿招手打了一辆黄色“面的”。埃德蒙顿,Edmonton9 {, H" F2 K7 W/ r% ~
后座上,瞻儿拉着我的手说,妈妈,你跟外公和好吧。我低下头眼圈红了,手里攥了攥那瓶给父亲的洛桑特产葡萄酒。其实外公那次也不是成心欺负我,是我那时侯太小,不懂事。我还是没说话,眼泪掉下来了。你想想,当时外公的心情,丧子之痛啊!我的眼泪成串了。我心想,你不知道啊瞻儿,我遭此大难暂时活过来,就是去跟爸爸和好的!瞻儿拍拍我的脸,伸手把我的头搂过来,靠在他的肩膀上。我泪如泉涌!本来这肩膀应该是丈夫和父亲的,尤其在过生死关的时候!可是我两样都没有了,只好靠在儿子的肩头!虽然他已上了大学,但终究尚不坚实。埃德蒙顿,Edmonton4 U- x* @! Z! g# C3 C2 }, M& W

      我跟父亲发生的第一次冲突,是文革当中父亲趁我不在,把我的唱片全砸了。其实这只是导火索,真正的原因是,他把我妈妈解放前参加“华北作家协会”的始末,“透漏”给了对门沈阿姨。他说他本来是想告诉沈尕丽,虽然“华北作家协会”是汉奸组织,但我妈妈当时不知道,而她在日伪时期发表的文章都是抗日的,不信你们就到北京图书馆查去,“艺文杂志”和“新进作家丛书”上署名“林哨”的文章,都是她写的。
     沈尕丽是我妈妈单位的造反派,是有名的“广播站”。我妈妈因此被揪出••••••我开始怨恨我爸爸。他事后解释,说他那天喝多了。我从懂事起就经常看见他喝多了,他撒酒疯时特好玩儿。可是他现在喝多了的样子,真恶心!
     那天下午我从学校回家,远远看见单元门两侧的墙上写着巨幅标语:“宁夏是汉奸文人!”、“打倒文化汉奸宁夏!”。宁夏是我妈妈。我的心一折个儿,三步并作一步。进了楼门,大字报贴挂了满楼道,从一楼到三楼,一直到我家门口。我有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急忙推开家门,见奶奶站在堂屋发愣,里屋有咔巴咔巴的声音,我冲进去,爸爸正在撅我的唱片,地下一堆“残骸”,完整的已然所剩无几。我疯了一般扑上去,抢过爸爸手里的唱片,“啊,啊”地惨叫。我哭喊着质问,你凭什么砸我的东西?!爸爸嘴里喷着酒气,口齿不清地说,一天到晚听这些洋玩艺儿,哪天造反派来抄家,这就是罪证!酒气令我作呕,我鄙夷地嚷,造反派是你给招来的!你那些帝王将相的东西更是罪证,怎么不砸你自己的啊?爸爸是戏迷,四大须生,四大名旦的唱盘,多年以来,他也差不多都辛辛苦苦攒齐了。我一把从柜子里掏出爸爸的唱片,狠命地朝地下摔去,嘴里还骂,这个也是罪证,砸吧!臭封建,狗屁四旧……我用手掰,拿脚跺,好不解气!爸爸同样“啊,啊”地惨叫,想过去抢,脚底下已站立不稳。我略微动了一丝恻隐之心,但看见那堆残尸烂骨,像摘了我的心,禁不住怒火中烧——这是我这几年来省吃俭用,东寻西找攒的啊!里面还有一张跟法籍教师阿尼克借的阿尔比诺尼的《j小调柔版》,怎么向人家交待呀!我跪在地下,双手抓起碎片,一边往一块儿兑,一边哇哇大哭。兑不起来,就声嘶力竭喊,你赔我,你赔给我!惊得爸爸酒醒了一半。突然,奶奶冲过来,狠命推了我一把,我撞在了墙上,她青衣般凄厉地哭。奶奶一边哭一边说,你怎么可以跟你爸爸这样没规矩!这是家呀!你们这是干什么呀?吴家(我们家楼上)的儿子是红卫兵,先把老子给斗了,欠雷殛!他们是什么家庭,咱们是什么人家!外面怎么革命,多恐怖,我们没有办法,我们不能没等外面的人杀进来,自己先抄家,这个家完得快了!你爷爷在那边(二姑家)毁,差一点让红卫兵给打死,你们在这边砸,这个家就要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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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让奶奶给弄傻了,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挨过打!我脑子混乱极了,冲出了家门••••••www.edmontonchina.cn: d5 e9 d9 p2 k" T/ v

     我妈妈被带走隔离审查,连换洗衣服和洗漱用具都没让拿。晚上我跟哥哥弟弟们傻坐着,我说,妈妈要是挨打怎么办?屋里黑极了,谁也不去开灯,我的心开始哆嗦。妈妈要是有个好歹,我就跟爸爸拼了!二哥说。半天,弟弟在黑影里说,我有办法。问他什么办法,他不说。
     次日,我弟弟纠集了二十多个京工附中的红卫兵,一水儿的二八锰钢车,开进了文化部。弟弟也弄了套旧军装穿上了,还戴上了红袖标。一伙子人破门而入。他对造反派说,你们审查可以,但是不许动我妈一手指头!这几个是西纠的,这几位是联动的。记住,只要你们动我妈一手指头,全北京一半的红卫兵就开进来,血洗你们文化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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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弟弟是连一个字都不多说的闷葫芦。那天他笑着就回来了,进门就说,一群鸡屎拌面,假鲁(卤),全让我给唬那儿了,一个个跟傻X似的!我们家孩子从来没骂过街,我跟两个哥哥听了,狂笑!沈尕丽好几天没敢回家。埃德蒙顿,Edmonton1 u0 F' {0 Y: i7 M( C

   可是我的心仍然一直提着。
   后来我妈妈被放出来了,确实没挨打,但是一只眼睛失明了,还得了哮喘病,经常犯病,被送到医院去抢救。身体上的病是一方面,要命的是她落下了心病。楼门口的大标语,也不知道那帮造反派是用什么东西刷上去的,我们拿开水烫,甚至使稀料都洗不掉。我妈妈每天从外面回来都发愣,有时嘴里还念念有词:我不是汉奸,我不知道那是汉奸组织••••••我们都担心她活不了多久!我为此,一直迁怒于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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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68年底,我到山西插队去了。4 c  i9 @7 }0 d% v4 q'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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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跟爸爸发生最严重的一次冲突,是1981年我刚从山西对调回北京。我把技术干部的编制改成了工人,跟人对调回的北京。户口回来了,工作指标让人事干部给秘了,我失业了。亲戚给我介绍到农科院当临时工,苦干了半年还转不了正,我的处境非常危险!我心里没有底,今后怎么办?孩子已经上小学了,自己没有正式工作,没房子住。走投无路!我的心绪坏到了极点,快要崩溃了!可是我不能表现出来,照样谈笑风生,因为我不能让儿子感觉到我们的处境,他还不知道,他爸爸妈妈已经离婚了!埃德蒙顿,Edmonton/ P/ i; n4 Y. m0 ~
     那晚,厨房门关着,厨房晾台的门和窗户大敞肆开,免得油烟子漫到屋里。我正在里面叮当五四做饭,瞻儿手里端着一只碗哭着推门进来了,我问儿子为什么哭,儿子说外公让他把碗送到厨房去,他说等听完了评书再送,外公不干,非让他马上就送。我听罢,联想起前几天爸爸趁我上班不在家,把瞻儿的一只鸟故意踩死了,一股邪火直往上攻,便二话不说,举着炒菜铲子冲进屋里,对爸爸说,你干吗欺负我儿子!我凶神恶煞般向自己的父亲挥着铲子,爸爸惊恐得直往后躲。父亲老了,满脸的皱纹由于恐惧而撑开。老年丧子的他,被女儿的歇斯底里吓得连连倒退。我的心钻着疼,收手回到了厨房。我扔了铲子,恶气未消,抡起两把菜刀,疯狂地把板子上已经切好的青菜“哐哐哐哐”剁得稀烂,菜渣四处飞溅。我紧绷着脸,怒目圆睁,跟疯了似的,我是在剁我自己的命运!菜板子被我剁成两瓣儿才罢手,全家人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夜晚,我躺在床上后悔:怎么能在前夫那里受了欺负,跑到娘家来耍威风呢,算什么东西呀!如果奶奶还活着,该多么伤心!我对自己说,以后再也不许发脾气了。埃德蒙顿,Edmonton9 x4 Q- P( J" T+ D5 I

      事后我很想跟爸爸道歉,但怎么都说不出口。爸爸从那天起,再也没理过我,我下了班叫他,他不应,连着叫了几天,我便作罢了。
      父女之间十二年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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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瞻儿用钥匙打开门,只有爸爸一个人在家。他又喝多了,躺在床上昏睡,见久未蹬门的女儿回来了,猛地坐起来问,你到底得的是什么病?我的心头一热,这是十二年来父亲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尽管口齿不清,尽管满嘴酒味儿,但里面充满了父亲对女儿的关切。我“爸”了一声就哭了。十二年了,我十二年没叫爸爸!
     我呜呜地哭,一个字都回答不上来。瞻儿赶紧替我说我什么病都没得,去了一趟瑞士,刚从那儿回来,还给你带回一瓶那儿的特产葡萄酒呢。爸爸用鼻子哼了一声,说,骗我!但他听见妈妈回来了,迅速从床头柜里掏出一盒民国二十四年产的“东阿阿胶”,杵到我怀里,就摔回枕头上假装打呼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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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对于女儿的突然到来异常惊喜,说,你什么时候回国的?怎么把头发剪这么短?哭什么?瞻儿赶忙跟外婆耳语,刚才外公跟我妈妈说话了!埃德蒙顿,Edmonton# B, R: w8 c* o4 Z6 W0 D3 ?

      父女俩的意外和好,使得妈妈激动得忘记了追究女儿为什么把头发剪那么短,因此我的病情得以蒙混过关。
      我把手里的东西一一拿给妈妈看,几瓶维生素和深海鱼油,一瓶洛桑特产葡萄酒(托人买的)。妈妈呵呵笑着,掩盖心头的喜悦。我的肠子都悔直了:为什么自己就不能先向父亲低个头呢?
埃德蒙顿华人社区-Edmonton China; [; h8 G. v3 _& K- b
        母女俩在厨房做饭,厨房的门开着,有抽油烟机了,再也不怕油烟子漫到屋里去了。我看见爸爸在教瞻儿写毛笔字,爸爸说,不许把墨滴到纸上桌子上,滴一滴打一下手板。这是爸爸对瞻儿说了十年的话,妈妈每次听到爸爸这么说,就说,你敢打,你打一个试试!今日她听了同样的话,只是笑眯眯地小声说,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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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爸爸高兴,从书柜里找出他爷爷的字给瞻儿看。一幅单条:“邦有道,贫且贱,耻也;邦无道,富且贵,耻也”。瞻儿看了叹为观止,好字啊!他问外公,那么多年了,墨为什么能保存得这么鲜亮。爸爸坐在躺椅里,阳光从窗外射进来,照在他的腿上,灰尘在光束中飞舞。爸爸“哈哈”一声笑了,说,我们家养了一只小猴儿,才这么大,他伸出手来一比画。也就一拃,再也不长了,特别聪明,我爷爷训练它研墨。我们家还养了一只小乌龟,就这么点儿。他又伸出手来,中指和拇指尖儿一碰,圈了一个圆。拿镜子一照小乌龟,它就撒尿,用小乌龟的尿研墨,研出来的墨又黑又亮还禁保存。那小猴儿特坏,净趁人不注意偷喝小乌龟的尿,哈哈!逮着它我就打它一下!爸爸好似回到了他的童年。埃德蒙顿华人社区-Edmonton China" C9 ^9 a7 K/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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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瞻儿听得兴致勃勃,说没听说过有这么小的猴儿,乌龟的尿还能研墨!爸爸说你没听见过的事情多了。说着,他从床底下够出酒瓶子,对着嘴儿一扬脖儿,进去一大口,就跟喝水似的。瞻儿说,外公你别老这么喝,你好好保重身体多活些年,再过几年我就给你抱回一个小的来,让你也当一回太爷爷。爸爸听了笑出了眼泪,舌头又大了,说,你这个臭小子,行,我等着当太爷爷!可是我等不聊了,我活不过今年。瞻儿说,你瞎说!爸爸说,真的。我们家四代单传,我刚一生下来,我爷爷就请了一位同年给我算算。那位也是科甲出身,先前是个翰林,因为醉心于术数星象,愣是跳槽到钦天监,因为这,我爷爷其实挺看不起他的。不过这位同年说过的话已经应验过好几回了,他说我妻与母同姓、命中有二子、阳寿七十三••••••我截住爸爸的话说,你今年七十四了,过去算命的不是都按虚岁吗?他算得不对!爸爸看了我一眼,说,本来我也不信这一套的,认为你奶奶跟你妈妈都姓宁是巧合。可是你二哥一死,我知道我爷爷请来的是一个真人。死在你妈妈前边是我的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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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瞻儿说,佛家有一本书,叫《了凡四训》,人的命是可以改的。
     爸爸没理瞻儿,把录音机打开了。爸跟着唱李多奎唱:“一见娇儿泪满腮呀啊!点点珠泪洒下来。沙滩会一场败,只杀得杨家好不悲哀••••••”。我心想,下面该杨四郎了。我心里跟着谭富英一块儿唱:“老嗷•••嗷•••父亲•••请上受儿一拜哎•••,千哎拜,万呢拜哎也是折不过儿的罪来哎哎!”原词应该是“老娘亲请上受儿一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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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瞻儿说,现在谁能唱得了这样!爸爸说,是呀,真好啊!你没看见呢,他演鲁肃,唱半截,在台上扭过身去就擤鼻涕,左手大拇哥堵着左鼻孔擤右鼻孔,然后右手大拇哥再堵着右鼻孔擤左鼻孔,台低下观众“哗••••••”鼓掌叫好儿,那,哈哈,那个有意思啊!纯粹一个混蛋!什么叫混蛋呀,角儿嘛,连擤鼻涕都好听!瞻儿说。你听见啦?吹牛!我没听见,可我都听你吹一辈子了,你再给我吹吹别的。你要听哪段?上回你不是说要给我讲马富祿和荀慧生是怎么演《小放牛》吗!爸爸点燃了一支烟,说,荀慧生跟马富祿老年在台上缩着脖子装小,演村女遇牧童。说着,爸爸耸起了肩膀。那出戏的舞蹈份儿挺重的,他们俩在台上又唱又跳,跳着跳着,停下了,你一句我一句地说,“咱们俩都这么大岁数了,跟这儿瞎折腾什么呢;是呀,瞎折腾什么呢,留着这把老骨头,走吧;走喽。”说着就下台了,台底下哄堂大笑,鼓掌,叫好儿••••••爸爸比手画脚,还捏着嗓子学,逗得瞻儿嘎嘎大笑。妈妈说,酒疯子!我喜欢高庆奎的“逍遥津”。爸爸小声对瞻儿说,她又懂了,还不是受我的影响!不过高庆奎是真好啊!爸站起身找高庆奎的《哭秦庭》:“申包胥站立在秦庭殿外,大王!我主!大王啊!想起了楚国事好不伤怀••••••”他这是跟谁学的,他那哪儿是唱啊,简直就是用命在呐喊!瞻儿无限感慨。爸爸说,他师父是刘鸿升。瞻儿问是那个客栈的伙计吗?是啊,他常给角儿们拎包儿,跟角儿学几句。角儿们发现他的嗓子好,就教他,没想到真唱红了。我外婆比我奶奶晚到北平好几年,我奶奶请我外婆听刘鸿升的戏,坐头排。我外婆一个广东南蓢老太太,没出过门,头一回听京戏,刘鸿升一唱,她听傻了,回到家还傻着!你奶奶要是带你外婆听金少山,你外婆还不得当场晕过去!瞻儿说。哈哈,你这个臭小子!当年金少山开口之前,戏园子里的人得赶快把茶碗盖上,不然震得房梁上往下掉土。人家那可是没有麦克风啊!现在的人嘴对着扩音器都唱不过人家,还有脸说自己是京剧表演艺术家呢!爸爸一仰脖,又进去一大口二锅头。
      别说了,吃饭吧。妈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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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晚上,我们在祁家豁子父母家呆到很晚才走。, h' h+ z5 n* x. ]

      我本想过几天再去看望父母的,但12次化疗把我彻底摧垮,我吃什么吐什么,严重失眠。农科院离祁家豁子太远了,去一趟父母家对于我的体能来说,是不小的考验。9 H0 q8 Q% R" @) k: X9 e2 V

      二十一天以后,我父亲与世长辞。埃德蒙顿,Edmonton2 l$ z$ t% Q2 Y3 T# d

      父亲去世的那日傍晚八点多,弟弟和他们单位的一个司机来接我去见父亲最后一面。弟弟进门对我说:“快穿衣裳跟我走,爸爸快不行了。”我觉得整个人往下一沉,惊出一身冷汗来。
      其实那时候爸爸已经穿好衣服停在安贞医院太平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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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爸爸穿着崭新的灰色长袍,外边套一件黑色团花马褂,躺在太平间的平车上。据瞻儿说,这是外公生前反复叮嘱他的:死后一定要给他穿长袍马褂。埃德蒙顿华人社区-Edmonton China; r8 k- Y) w; X' Q# O2 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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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爸爸双目微闭,半张着嘴,乍看上去好像是在仰天长笑。我的两腿一软,跪地下了,被抢上一步的瞻儿和身边的弟弟架了起来。我哭不出来,只一声高似一声地叫爸爸。没想到那天我十二年来所叫的那声爸爸,竟是一声诀别!
       回到家,母亲瘫到床上喘得发出嘶嘶的声音。那是我最害怕听到的声音!赶紧给她拿来洋金花点燃,她用手拢着,猛吸几口,倒过气来跟我说,你能不能搬回来跟我住?我想都没想,说,行。爷爷已于六年前去世,大哥和弟弟单位都给了房子,两家早就搬走了,现在爸突然撒手人寰,就剩下妈妈一个人了。她比爸爸小两岁,已是七十一岁的老人,当然不能让她孤独一人!
     第二天天蒙蒙亮,我就起来了。我走进父亲屋里,窗帘没拉上,床上的被子撩开一角,很像睡在上面的这个人半夜撩起被子上厕所去了;躺椅上的军用毛毯很随意地搭在扶手上;书柜脚下有半瓶他喝剩下的二锅头;一杯茶底儿和一本倒扣着的《聊斋志異》在床头柜上。我拿起书,纸张已经很黄了,翻到第一六五页“阿纖”那一篇。我把书翻过来,书皮是爸爸用牛皮纸自制的,封面用楷书写着“聊斋虽残犹爱”,全是繁体字,爸爸最恨简化字。我走到书桌前,上面很零乱,放着很多书,大小算盘好几个,玉根儿笔筒,笔筒里插着几支毛笔,砚台却是当今小学生用的那一种,老砚台在文革中全都毁了。我拿起最上边的一本书,用白色旧挂历包着书皮,右上方竖着“京剧大观”四个字,是工工整整的隶书,左下方属名的“贝寄都”三个字是楷书,属名下面的“藏”字又是隶书了,但右下部空白处却来了两行狂草,上行只看出购于什么什么年,那两个字是摞在一起的,我怎么都分辩不出是哪两个字,下面一行认出来了,是“又是夏反正永是冬”。' t( i, M% Q" H; n% W8 r! ~. k

     两行狂草一定是他喝多了写的,他总是喝多,谁都管不了他。我想起自己已经四五岁了,还被爸爸抱在腿上吃饭,他自己喝一口酒,拿小勺往我嘴里灌一小口。据说我更小的时候,父亲用筷子蘸了酒捅进我的小嘴里,我被辣得龇牙咧嘴,他高兴得嘎嘎笑。我都十六七了,还经常被他领着手到他朋友家去显摆。我每星期六从学校回家,他和妈妈都把我弄到他们床上搓鼓。
      我坐在爸爸书桌旁的椅子上,哭了。我用拳头堵着嘴哭,怕吵醒母亲。我后怕,爸爸走得这么突然,假使我没在父亲临走之前,叫了他一声爸爸,我该如何面对那永远也无法弥补的遗憾?也许父亲就等着这一天呢吧,然后才走!
 
    “又是夏反正永是冬”,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我从中看到了父亲内心的寒冷。我用光了一盒纸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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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什么时候,瞻儿来到我的身旁,说,跟外公比,我们就是半文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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