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遇“被保护”
3.
尽管公司里的事情千头万绪,宋立还是抽空准时下了班。他带着儿子先到超市买了一大堆东西,回家后,又使出浑身数解,弄了一桌饭菜,然后,父子俩眼巴巴地等着赵莹。
直到晚上十二点钟,没有赵莹的任何消息。
宋立心里非常自责。那天为什么要对她说过激的话?为什么没有想法拦住她?他了解她,完全知道该怎么做才最有效、最能被她接受,可他偏偏没去这么做!赵莹会在哪儿呢?他推测,很有可能,警察根据赵莹的愿望,把她送到某个朋友那儿去了,因为,她绝对不可能住到警察局去。但不管在哪儿,总该来个电话吧?
他很清楚,赵莹是个非常恋家的人。即便对他这个丈夫有气,不愿理他,但心里绝对放不下 儿子。唉!再等等吧,也许,等气消了,明天就回来了。
可是,第二天过去了,没有任何消息。第三天,还是没有一丁点儿反应。直到第四天,仍然没有任何音讯。
宋立开始不安起来。他无论如何没料到,老婆被警察带走,会一去杳无音讯。他突然怀疑,那晚是不是真警察?万一是假警车呢?
这个念头一闪现,他顿时感到脊梁骨上一阵寒气。这么多天过去了,怎么居然没想到主动去找找她?难怪赵莹会对他怨气冲天。不是吗?直到现在,他还在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守株待兔地等着她乖乖地回来。他忽视赵莹的内心感受已经太久了!
他迅即给周围所有朋友和国内两边父母家打了一圈电话,没敢说明实情,只是从侧面打听情况,结果,所有人对这边发生的事、对赵莹的下落均毫无所知。很显然,这期间,赵莹没跟任何朋友包括家里人联系。
宋立终于沉不住气了。
他决定,直接到警察局去。那晚,他留了个心眼,把警车的车牌号记了下来。
来到警察局,说明事情的原因。那位负责接待的警察先是当着宋立的面,跟两位夜巡的警察通了个电话,接着,又跟另一处有关部门通了个短暂的电话。放下电话后,他告诉宋立:“你太太已向有关部门申请了‘被保护’。也就是说,她不愿见你。我看,你不用再找她了。”
宋立说:“我们之间有些误会,我想向她解释一下。如果不能见面,打个电话总可以吧?”
警察耸耸肩,说:“很抱歉!我无权向你透露她的任何消息。她已被保护起来了。法律规定,这段时间,你不能见她。除非你太太自己愿意主动跟你联系。”
“我想,我应该有权知道,我太太的下落。那个‘保护’她的地方,究竟在哪儿?”
警察两手一摊,说:“这我无可奉告。我只能给你一个忠告:什么也别做,直到律师来找你。”说完,他站了起来,笑着拍了拍宋立的肩,“亲爱的先生,你该知道,在德国,要养好自己的太太,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等着瞧吧!看看你太太这回会给你什么好果子吃?”
赵莹在“妇女之家”一点儿也没能闲下来。
那一大堆签名表格填完后,接下来几天,她马不停蹄地被杰妮弗接来送去,不能拒绝地到各有关部门去办必要的相关手续。
第一次跟着杰妮弗坐上一辆崭新的奥迪车,见她从自己包里拿出一个专用本子,认真记下车子的里程数。等办完手续回来,下车之前,她又把那本本子拿出来,再仔细记一遍里程数,赵莹不禁好奇地问:“为什么要记这个?”
杰妮弗告诉她,以前,“妇女之家”有辆公车。前年折旧报废后,政府一直没有再配置新车。新党派上台后,推行新的福利政策,减少行政预算,“妇女之家”的一些支出,例如公车,也被纳入了“被削减”的行列。本来,这辆奥迪车是她的私家车,现在的用途却是半公半私。不过,按规定,如果她的车用于公干,可以按实际里程数计算,到政府有关部门实报实销。
知道了这点后,每次上下车时,赵莹都坐在副座驾上,不露声色地斜眼观察杰妮弗的纪录情况。她清楚,这种毫无监督的里程数纪录,靠的是百分之百的诚实和自觉。因为,这里面有太多空子可钻,太多的手脚可做。
几次下来,她发现,杰妮弗的纪录每次都跟实际里程数完全一致。
杰妮弗的工作态度完全是服务型的,总让人感到亲切舒服。但几天下来,赵莹发现,杰妮弗只对办手续感兴趣,而对她的个人情况从头到尾只字不问,甚至连她进“妇女之家”的原因和经过都不询问一下,仿佛那一切都与现在毫无关系。
有一天,下车之前,赵莹终于忍不住问杰妮弗:“我到处签名办手续,可你还没问一句有关我的事。你难道一点儿也不想知道我们家发生了什么事,我是怎么想的吗?”
“那属于你的个人隐私,而且,也不属于我的工作范畴。”杰妮弗拍了拍赵莹的肩,成竹在胸地说,“别着急,到时候,会有专门的人来听你说这些的!”
转眼到了周末。
这天上午,“妇女之家”的住户们自发地组织了一场欢送会,欢送带着三个年幼孩子的朱丽叶离开“妇女之家”。杰妮弗受到邀请,也赶来参加。
天气极好,阳光灿烂。欢送会就在“妇女之家”的后花园草地上举行。
几个女人早早在院子里摆好了躺椅,准备欢送会一结束,就美美地晒晒太阳,好好享受一番日光浴。
欢送会的费用由大家“凑份子”,吃的、喝的非常丰盛。
杰妮弗感叹地说:“以前,这样的欢送会都由‘妇女之家’出资来组织,可现在,‘妇女之家’连这样的欢送会都办不起了!现在,经费越来越紧张,连勤杂工都请不起。再这样下去,恐怕‘妇女之家’也难以为继了。”顿了顿,她又说,“现在,有些搞政治的人,对‘妇女之家’的存在提出质疑。他们说,我们的社会已经很和谐了,妇女的各项权益已经得到了充分的保障,‘妇女之家’完全没有存在的必要了。这不是一派胡言吗?看看我们在座的各位,难道不需要‘妇女之家’吗?难道能让你们像那些贫穷国家的遇难妇女一样,个个流落街头、向人乞讨吗?,那帮搞政治的家伙们,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接着,她宣布了一项新决定:从下个月开始,“妇女之家”的花园草地将由住户们以轮流值日的形式自己打理,因为经费紧缺,她不得不把花匠都解雇了。
这下,像一把盐扔进了滚烫的油锅里,热热闹闹的欢送会顿时变成了一场群情激奋的控诉会。大家肆无忌惮地批评现任政府和当朝政党,愤怒地一致表示,下次绝不会把选票投给这样的党派和政府。
赵莹以局外人的身份看着这一切,心里觉得诧异。这些人,仗着手里有张选票,就这么理直气壮。她们被政府保护着,由政府赡养着,白吃白住白拿钱,到头来,不但不感激政府,反倒怪政府对她们照顾不周,像是政府对不起她们、欠了她们似的。
德语字典里似乎没有“感恩戴德”、“磕头下跪”的词儿。德国人向来把自己得到的,视为与生俱来的权利,不懂得向任何组织或个人、甚至自己的父母感激涕零。这让他们每个人看上去活得堂堂正正同时又太缺乏人情味。
朱丽叶从“妇女之家”搬出去后,将住进政府分配的社会救济房。她的三个女儿,一个八岁,一个五岁,还有一个才刚刚七个月大。
临别这一天,她带着孩子们特意到赵莹房间来告别。她热情地邀请赵莹以后到她那儿去做客,因为,她的新住处也在这个小镇里,离这儿不远,步行只要十分钟。
见她带着三个孩子,大包小袋的还有不少东西需要搬到新住处去,赵莹便主动提出,帮她搬点东西过去,顺便也认认家门。其实,她心里还有一份好奇,想看看那社会救济房究竟什么样儿。
朱丽叶的这套住房,在一栋只有两层楼高的连体小排楼里。整套住房楼上楼下共有90平米,还带着前庭后院。
小排楼坐落在这片富裕的住宅区里,建筑质量非常好,周围绿树成荫,整洁幽静,与附近的环境协调一致,根本就看不出,这属于贫困救济房。
“这套房子,一个月要付多少钱房租?”赵莹问。这套房子比她家现在的租房还大、还新,周围环境也更漂亮,想必房租一定不会便宜。
朱丽叶告诉赵莹,她带着三个孩子,毫无经济收入,属于社会特困户。因此,她不用付一分钱房租费。所有费用,都由政府有关部门承担,而她和孩子的生活费也由政府有关部门发放。也就是说,她和孩子已居有归所,衣食无忧。
“住在环境这么好的地方,真好!”赵莹由衷地说。她简直有点儿羡慕朱丽叶了。
“好什么好?住在这里,不允许安装电话,也不允许自己有车。我那辆车过几天就得卖掉。你想想,我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没有电话没有车,方便吗?”朱丽叶说着说着,又理直气壮地把矛头对准了政府,“我提出申请,可那帮管福利的家伙居然说,‘你想要保留车子装电话,可以。不过,与此所有相关的费用都得由你自己承担。’你听听,这是什么话!简直是笑话!所有费用都由我自己承担,那我们还要政府干什么?我们为什么还要缴税?”
赵莹突然觉得,眼前这女人真是不可思议。
她凭什么这么理直气壮? 她到底向政府交了多少税?她交的那些税,多到足以支付她现在的所有生活开支、多到可以让她从容地把三个孩子抚养成人吗?
“要是我也能住上这样的房子就好了!我想,我肯定会为此感激政府的!”赵莹说。
“你丈夫是失业者吗?”朱丽叶问。
赵莹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冒失地问起这个来,有点不太自在地摇了摇头:“不!他没失业。”
“那你就得在‘妇女之家’继续住下去了。我搬出来,是因为我丈夫失业了。”朱丽叶接着跟赵莹说起了她的“个人隐私”。
原来,朱丽叶的丈夫是德籍土耳其人。虽然从小在德国长大,却出奇地重男轻女。婚后两个女儿相继出世后,朱丽叶不愿再生育,想采取避孕措施,但丈夫却不同意。他一定要坚持继续往下生,直到生个儿子为止。夫妻俩为此矛盾激烈,尤其在夫妻性生活方面:朱丽叶性生活的目的是为了享受男女性爱,而他丈夫性生活的目的是为了传种接代。直到有一次,她丈夫酒后对她恶意辱骂,大打出手。朱丽叶当时就报了警,并申请了“被保护”。她在“妇女之家”住了三个月,准备正式提出离婚。没想到,一次在接孩子放学时,被四处找她的丈夫发现了。她丈夫软磨硬缠,甜言蜜语,把她哄回了家。结果,只做了一次爱,就让她怀上了老三。朱丽叶是天主教徒,不能也不愿做人流,生下了老三。天不遂人愿,老三又是女孩。他丈夫故态重萌,夫妻俩又进入新一轮冲突。朱丽叶只好第二次申请“被保护”,住进“妇女之家”,并正式提出离婚。
赵莹心想,朱丽叶敢于走出这一步,完全是因为她清楚德国社会有一套保护着她的制度。否则,她一个女人,带着三个年幼的孩子,生活不知会多么艰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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