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遇“被保护”
5.
跟着杰妮弗办完必要的手续之后,日子突然一下变得漫长而无聊。除了吃饭,似乎再没有别的事可做。
这天,吃过早餐,事先没打招呼,杰妮弗带着一位看上去十分精明强干的女性来到了赵莹房间。
“你不是想说说家里的事吗?现在,你可以跟甘达女士说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杰妮弗笑眯眯地问。
可是,知道了甘达女士是负责专替这楼里的女性们打官司的律师后,赵莹哪还有半点“说说”的心情?
甘达女士像杰妮弗一样,是位善于做思想工作的高手。她口若悬河地说了一大通话,提了好几条“法律建议”。赵莹听出她的意思:只要说出家里的事,尤其是丈夫施暴的细节,剩下的问题,就交由她全权处理,而且,不用付一分钱律师费。
这回,赵莹没有接茬。她不肯在甘达女士带来的任何材料上签字,尽管明知“不用付一分钱律师费”。为什么要把夫妻间的一时斗气,再通过律师扯到法院去?说到底,宋立并没有向她施暴,她不能睁着眼说瞎话,无中生有。
甘达女士见说服无效,便拿出最后一张表格,自己先填好,然后请赵莹在上面签字:某年某月某日,律师某某与当事人某某面谈30分钟。
“为什么要签这个?”赵莹问。她还是不愿意在这个表格上签自己的名字。
杰妮弗出来解释说:“甘达女士是我请来的。因为,那天你向我表达了你的愿望,想说说家里的事。可现在,你又不想说了。当然,这是你的权利和自由,没人敢逼迫你。但这个名,你得签。因为,你得为甘达女士证明,今天她工作了多长时间。这张表,与其它一切都无关,你不用太多虑。”
杰妮弗说的句句在理,赵莹感到无法拒绝。再一次确认“不用付费”后,她在表格里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两人走后,赵莹一头倒在床上,心里觉得很不舒服。她开始纳闷:德国人就是这么解决家庭矛盾的吗?
她隐约觉得,自己好像钻进了一个网。这个网裹着她,悠着她,让她觉得安全,无法离开,同时又感到有种说不出的不对劲。
午饭赵莹没有下楼去吃。她躺在床上继续想自己的心思。
前天,她给父母写了封信。她没有提自己目前在德国的处境和遭遇,更没有提她跟宋立之间的大小矛盾,而是询问,一旦她回国,工作上的事情,家里能否帮忙安排?
她很清楚,妈妈得到这种托付,一定会使出浑身数解,调动有用关系,积极帮她张罗安排的。不光是对她,对宋立的工作安排,妈妈同样会考虑周全,竭尽全力。
赵莹不知道自己还要在妇女之家呆多久。不过,母亲回复的信,会寄到家里,这等于间接帮她告诉宋立:她不愿再留在德国,她去意已定。
下午,瑞吉娜到房里来看她,问候她。
或许是因为有着相同遭遇,这小楼里的人际关系十分亲切随和。瑞吉娜是这楼里最老的住户,十分热心,因而无形中承担了这楼里的许多工作。杰妮弗如果外出,就把楼里的事情交付给她。在其他人眼里,瑞吉娜就相当于这楼里的工作人员。遇到什么琐碎杂事,大家都爱去找她。
两人闲聊了几句后,瑞吉娜问赵莹:“听说你不愿在甘达女士带来的材料上签字?”
赵莹点点头。
“为什么?难道你不想告你丈夫吗?”瑞吉娜问。
赵莹没说话。现在,她也变得不愿随意与人谈自己的“隐私”了。
“我倒觉得,你应该签字。这样,会对你更有利。”瑞吉娜说。
“为什么?”赵莹问。
瑞吉娜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没头没脑地提了个跟朱丽叶一样的问题:“你丈夫是失业者吗?”
“不!他没失业。”赵莹感到奇怪,“你为什么也问这个?”
“那你就更应该签字了!因为,这跟将来由谁支付你在这里的一切开支有关系。”瑞吉娜说。 她告诉赵莹,在“妇女之家”,每人每天的支出,相当于一个三星级宾馆。这些费用,主要由两方面承担:如果施暴者无收入,政府会支付这些费用;如果施暴者有收入,那么,施暴者就必须支付这些费用。朱丽叶之所以这么快就搬出去,是因为她丈夫失业了,支付不起这笔费用;而她自己之所以能在这里住这么长时间,是因为她丈夫有很好的收入,完全可以支付得起。她还说,只要在律师的材料上签了字,律师就有权根据有关规定,去调查施暴者的经济底细并协调有关方面对其进行“经济制裁”。
“这就是说,我住在这里的所有费用,将来都将由我丈夫来支付?”赵莹问。
“当然了!你不认为,这是对施暴者最好的惩罚吗?”瑞吉娜说着,眼里闪着幸灾乐祸的笑。
“这里一切对女性们免费”,原来是这么回事!
“你丈夫这几天还一个劲儿地往这打电话找你呢!现在,他总算尝到厉害,知道害怕了!”瑞吉娜继续着她的幸灾乐祸。
“你说什么?”听到这个,赵莹一下站了起来,“你能肯定,是我丈夫打来的电话?”
“当然!杰妮弗已经被你丈夫骚扰得不胜其烦了!”瑞吉娜又说起了宋立不间断打电话、杰妮弗客气回绝的事。
今天上午杰妮弗明明到了她这儿,为什么对这事只字不提?
“对了!”瑞吉娜突然想到件事,问,“你是不是有个朋友叫斯坦因曼太太?她也打过好几个电话来找你呢!”
“斯坦因曼太太?”赵莹飞快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她认识姓斯坦因曼的,只有儿子的好朋友麦克这一户人家。莫非是麦克母亲打来的电话?她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赵莹突然感到心里一阵惊悸:一定是家里出大事了!而且,肯定跟儿子有关!否则,麦克母亲不可能这么三番五次打电话来找她!
一想到这点,赵莹顿时懊悔不已。她还在这儿跟宋立赌哪门子气呢?她怎么能这么长时间撂下儿子不管不问呢?要是儿子有了个三长两短,她这辈子都不可能从自责中自拔了!
她不顾一切,迅速冲下楼去。到了杰妮弗办公室,也顾不上请示,操起电话,就往家打。
儿子拿起电话,一听到妈妈的声音,顿时泣不成声:“妈妈!妈妈!你在哪儿呀?爸爸......爸爸天天到处找你,都快疯了!”
“你没事吧?”赵莹焦急地问。
“没......没事!就是天天想你!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呀?你在那儿是不是......是不是整天被关着,很难过?”儿子边哭边问。
“不,不!我在这里很好,你不用担心!”知道儿子没事,赵莹心里的一块石头顿时落了地。她向儿子要了麦克家的电话号码,随后,又给麦克妈妈打了个电话。
麦克妈妈接到电话,把那天晚上宋立跟她说的话转告给了赵莹,并说:“我相信,那是你丈夫对你真性情的流露。我想,你们之间肯定有误会。主动跟你丈夫打个电话吧,双方沟通一下,问题可能会得到更好地解决。”
放下电话,赵莹想再接着给宋立打个电话。一旁的杰妮弗过来制止了:“到我办公室来打电话,你应该先征求一下我的同意才行!”
赵莹说:“有人给我打电话,你应该及时转告我一声才对!”
“我有权利回绝你丈夫的任何询问。”
“我也有权利知道有谁给我打了电话!”赵莹对杰妮弗这种人为将她与外界隔绝的做法非常不满,甚至气愤,“我不是犯人!如果我连给我儿子、给我朋友打电话的自由都没有,那我可以马上离开这儿!”
没等杰妮弗再说话,赵莹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回到住房,赵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此时她才发现,对德国,她太不了解了。
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事?在这儿住下去的结果是什么?这事最终如何了结?这些,她一概不知。
但有一点她很清楚:在这儿每多住一天,就会多发生一天的费用。到时候,律师完全可以罗列充分的理由,介入对宋立的“经济调查”和“经济制裁”。如此一来,必将造成她和宋立之间的感情裂痕,最终,很有可能导致他们婚姻解体。事实上,她压根儿就没有想过要跟宋立离婚。但现在,却被一双无形的手牵着,不由自主地一步步朝这个方向走去。这是当初她赌气离家出走时,无论如何没料到的。并且,这事将来很有可能还会影响到宋立的长期居留申请——那些住在这楼里的地道德国人当然不会想到这一点,也压根儿没有这层忧虑,但作为外国人,却必须实实在在地面对这个问题。
赵莹决定,立刻回家。剩下的问题,等回到家再说。
留下一封给杰妮弗的短小告别信,收拾好行李,叫了辆出租车,赵莹毫不犹豫离开了“妇女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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