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1976(一)
多事的1976年那年我高中毕业。
3月5日,我们被敲锣打鼓地夹道欢送到延庆县永宁公社太平街大队插队落户,在这里经历了大地震、毛主席逝世、和“揪出四人帮”。
我至今记得那次彻夜不睡、赶了几十里山路的事。
1976年9月9日毛泽东逝世,当时我正在乡下。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这消息来得很突然。那天我们一群知青正在地里干着活,大队书记突然铁青着脸来了,说收工了,坐下听广播,听完之后全回村去。有个二百五女生见他脸不是色,傻呼呼地一个劲追问∶“怎么啦?你怎么啦?”书记说:“毛主席逝世了。”她第一个反应是∶“哎哟,你真反动!”不过她马上就老实了,大喇叭里果然是播音员夏青沉痛的宣布。所有的人都傻了 眼。
晚上吃饭的时候,知青们一起议论,觉得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我们应该回北京去,到天安门广场去参加追悼会,即使只能站在北京家里的电视机旁参加追悼会,那感受也比站在这村里更有其历史意义。当时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已是强弩之末,平时我们和队里关系又都不错,想回北京探家一般都会批准,且这次我们拿出的理由是“要参加毛主席的追悼会”,自觉口气不容反驳。
不料北京方面进入了戒备状态,不准人口流动。公社奉命看好知青,不可妄动,队里管知青的人当然地说谁请假也不能批。全体知青和管知青的干部坐在一起,气氛很僵,大家都沉默,又都不肯让步,最后也没个结果。
但是从这里回北京实在太方便了,出了街登上车就走,真想走的话想拦也拦不了。何 况法不责众,要是所有的人一齐走个干净,又是为的毛主席,想必队里事后也不一定真追究,怕它怎的——我和几个要好的女生当时就是这么想的。
第二天,一些坚决要走的知青没有上工,大家议定,不管准不准,一定要回去。不过,当时的整个形势是,不允许回城的理由也很压人,长途汽车的班次和容量也有限,我们一窝蜂要回北京的行动还是大受限制。为了不至受阻,大家决定悄悄地行动。下午最后一班车,让身体不好的同学先上车回北京,一些身体好的则留下来,造成大家并没有一锅端地回北京之假象。而留下来的人的行动是:天一黑就连夜步行,沿著长途汽车盘山公路的路线走回北京去!
我身体好,又满怀着进行一番创举的兴奋和好奇,决定留下来参加夜里的步行行动。伙房在晚饭时 蒸了糖包,给大家带上夜里充饥。白天收拾好的行李包已由上车的同学先带回家去了,他们还会通知众人家里明天早上迎接我们——十八、九岁的年龄,没有成熟到凡事考虑必要性、可行性、变数和后果,却也足够把一个统一行动的方方面面都安排周到了,让我至今想起来,仍为那群孩子那一晚的一切激动不已。
天一黑(可惜忘了是几点了),我们一行五个女生、十来个男生便悄悄上了路。从延庆永宁通向北京的是一条叫做108的盘山公路,据说以有108处急转弯而得名。路标上写著到北京共是88公里地。以往每次坐车上山下山,都多少有些悬心吊胆∶车的一侧就是万丈深渊,一翻下去定然活不成——好在一次也没翻过。现在步行着,起码还不担翻车这个心。
开始一段一路顺风,女生们觉得兴奋无 比,难免叽叽呱呱,走在前边的男生只好时不时回头警告一声:别吵!不能暴露目标!公路上如来了车就躲一躲,不然大半夜的这么走著一队人会令人生疑。
要说走夜路,我们倒都不是第一次。十二、三岁的时候兴“拉练”,因为毛主席亲口号召说“如不这样训练,就会变成老爷兵”,本是针对军人说的,不知道红卫兵、甚至红小兵也跟着添什么乱。据说是“冷练三九、热练三伏”,所以专在最冷最热的时候“拉出去练”,大夏天白天太热就睡觉,专门一夜一夜地不睡觉去行军!那时候还背著老大一个背包、左一个挎包右一个水壶呢。
不过这一次完全不同——不是别人命令的,而且是有目标有实际意义的,所以觉得挺豪壮!
走着走着才发现一路上还真有设卡子的!大概北京城周 围接到指示,不放闲人进城去,沿途生产队便派人执行。我们躲过去过,也硬闯过去过。大约夜里12点多,在我们以为 又躲过了一关的时候,突然身后脚步声、喊声大作,一大群由村干部率领的大人孩子打著手电追上来,让我们不要再走了。看来这次是闯不过去了,我们只好乖乖地跟他们进了一个小学校,听他们说着接到上级电话、阻止闲人及知青进北京的一大堆话。
我们可不甘心坐到天亮再花钱被长途汽车送回村去。几个伶牙俐齿的男生一个劲与那干部模样的人动之以情:我们的家就在北京,能添什么乱?有很多知青已经坐车回城了,放过我们几个也多不了什么,我们保证回去不惹事,就是想参加毛主席的追悼会,我们热爱毛主席,所以才连夜赶路呢。我一贯在知青中间没主意也没动静,整个行动都只是 跟着走的,这会子情急也忍不住插了一句嘴,说的什么我忘了,只记得惊得连我们自己人也抬头看了我一眼,大概是没想到我竟也有这胆子和这口才。
没想到那干部不知怎的竟被他们磨通了,说放我们走。这个转机突然得就象刚才被人抓住,我至今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记得高兴死了,也跟着大家感激地去握他的手,他呢,象个大英雄般宽宏地让我们一一和他握手道别。
在这之后就基本畅通无阻了。明天还要出工,哪个农民能熬过后半夜?我们自己愿意夜里不睡觉地满大山里转,人家可就不陪了。大家走着走着,后半夜乏上来,再没人叽叽呱呱了,都闷头赶路。有时女生在后边掉了队,不时跑起来追赶一番,半夜里这劈哩啪啦的脚步声传出老远,在大山之间引起回声。前边男生赶快说:“告 诉后边不必跑,危险!现在正是大下坡!”
我一定是边走边睡了,因为后边的事已全不记得。只记得走到天发亮时终于出了山,走到这里就不会再有人拦人进北京了。我们上了郊区车的头班车,在把车钱递给那个打着哈欠的女售票员的时候,我激动得觉得心都快从嗓子里跳出来了。早班车上加了我们这十多个人变得满满当当,乘客和售票员一定都觉得今早上奇怪,这群人奇怪,所以我们不住地承受着打量。男生们很仗义地把座位都让给女生,我一直睡到终点下车——北京到了。
大家散伙,各自上了回家的市内汽车。我忍不住地咧嘴笑:还真的就这么到家了?下了公共汽车,昏头胀脑往家走,半路竟碰上昨晚挤上汽车回到北京的一个同学,看见我,而且是这副德性,他又惊又喜:“你们都走回来啦? !”睡眼朦胧中他欢呼的样子至今仍很清晰。
进了家门,爹妈见我真为了“开追悼会”走了一夜山路,既不忍又不解,让我赶快睡觉去,“下次可别再这么干了!”
我却觉得“甭管怎样,我到家了是真的!”先顾不得毛主席,一觉睡到天黑。傍晚,听见我妈对人说:“走了一夜,还睡着呢!”原来是坐车先回来的女同学来慰问“英雄”了!我翻身坐起,粗声大气地朝外一喊:“我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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