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高文鸾老师相比,教英语的汤一雯老师是另一种风格。高老师是学者型,温文尔雅,含蓄收敛;汤老师则是实干型,快人快语,竹筒倒豆子,与学生们之间全没有个师道尊严,往往是“负距离”——比零距离还零距离。 小学从没有过的英语课让我感到新奇好玩,汤老师又是个极为风趣的老太太,上过她的课之后,我对英语课的热情便一直不减。 汤老师个子不高,四肢短短的,但是整个人看去派头十足。她的英语发音一听就很轻松和地道,听说她原来是当过翻译的。当时她岁数已经不小,上下讲台时两腿都显出些吃力,听说她早就该退休了。然而她讲起课来,让你一点儿也不会去考虑她是不是上了年纪,因为她比不老的老师还要活跃很多,表情生动,声如洪钟,手势很大,更兼讲台上下满教室行走,满嘴中文英文地不停。 同学们都管她叫“踢撤烫”(teacher Tang)。有老师纠正我们:teacher是表明一个职业的名词,不是用来称呼一个人的,就好比你不能叫谁“张工人,王农民”一样。不过,连“踢撤烫”自己都认可了这个称呼,我们就只管叫下去了。 文革期间,我们的英语课文都是些“东方红,太阳升”,“志愿军英雄罗盛教”,刘胡兰“生的伟大,死的光荣”,“百万农奴站起来”,“好一座雄伟的南京长江大桥”,“半夜鸡叫”……连我这个当学生的,都感到那些英语在现实中一定不好用,相信身为资深翻译的汤老师,内心里对这些课文并无认同,但是这并不妨碍她教授的热情。她命令我们对课文要反复朗读,直到背下来;然后再反复背诵,直到一张嘴就全跑出来。我记得自己当时这个背呀,Luo Shengjiao was a soilder of the Chinese People’s volunteer. He put in Korea war against the U.S. aggressors. He was an international fighter…… 不仅是背课文,汤老师教的语法也让人印象深刻。现在时、过去时、完成时、第三人称单数,每教一个概念,她就让我们“把这个砸到脑子里!”在讲到被动语态的时候,过去完成时又赶上了被动语态该怎么办?“你这只胳臂要挽起过去完成时,那只胳臂要挽起被动语态,”一边说着,她一边挽起左臂、又挽起右臂。虽然我当年一不留神就忘了一只胳臂,但她双臂抱在胸前的模样,我至今没有忘记。 毕业十年之后,八十年代中期的一天,忽然在办公室接到找我的一个电话,拿起听筒一听,“季思聪吗?我汤、一、雯!”四个字的蹦出,中气十足。原来老太太早年曾经翻译过一本书叫《地下巴黎》,1946年商务印书馆出版,她托我找到相关人士,尝试一下谋求再版的可能性。1946年!民国呢。我那一次才真正知道,汤老师在给我们教课之前曾经是多么意气风发啦。能被这么老资格的恩师派上点用场,我荣幸啊。